第八十回 科場有弊柏相遭刑 劫數難違園神辭職
話說衆人在朝房談話,陡聞景陽鍾鳴,都不覺肅然起敬。
忽見太監出傳旨意,召了戶部尚書鄭親王端華、刑部尚書肅順、大學士翁心存進去,一時又叫起御史孟傳金。候了頓飯時光,才召見花沙納等。三人遵旨入朝,俯伏叩拜,仰瞻聖容,頗含慢意,敬謹奏對。真是天威咫尺,半句話也不敢多說。好在議約一切,事前都曾請旨,這會子,不過把會議情形,約略陳述一遍罷了。這日,大學士柏俊並沒有召見,衆人都很納罕。
退值回家,未免紛紛猜測。次日,萬衆喧傳,柏中堂壞了事了。花沙納奇詫道:“昨兒朝房碰見,還好好的,怎麽就壞了事了?到底爲點子什麽呢?”來人入報明大人拜,花沙納忙叫快請。一時明善走入,開口就談柏俊的事。明善道:“此事真是迅雷不及掩耳,事前一點子消息都沒有,奇怪不奇怪?”
花沙納道:“柏中堂究竟壞了什麽事?他的恩眷,原極隆崇的。”明善道:“這一件事,談起來懲你怎麽聰明的人,再也猜不透。起源是很小很小,小的跟芥子一般。”花沙納道:“芥子一般小,堂堂相國,如何就會壞事了呢?”明善道:“今年科場,柏中堂不是派了正考官嗎?”花沙納道:“不錯。柏中堂是正考官,朱鳳標、程庭桂是副考官。”明善道:“今科中式舉子裏,有一個平齡,聽說是唱小旦的,柏中堂沒有檢點,竟然中了出來。不意這會子,竟被御史參了。”花沙納道:“原來是爲科場案。論理柏中堂也過於大意。但是唱小旦的事,考生履歷上,總也不肯開寫,考官又如何會知道呢?”明善道:“現在御史參他,是該舉人‘朱墨不符,物議沸騰’八個字,上頭特地派員磨勘。”花沙納道:“磨勘之後如何?”明善道:“瞧今兒的旨意,柏中堂革了職還交部嚴議,想來未必是查無實據吧!”花沙納道:“柏中堂這麽剛正的人,竟也被人參劾,真是想不到的事。參他的究竟誰呀?”明善道:“還有誰?就是孟傳金呢。”花沙納道:“怪道呢,昨兒上頭巴巴的叫起他。這孟傳金也真無理取鬧!”明善道:“姓孟的仗了好腰子,才敢幹這驚天動地事情。”花沙納詫問仗誰的腰子。明善走近兩步,附耳道:“這一件事,都是順親王、肅尚書授的意,不然,孟傳金也不敢幹呢。”花沙納愕然道:“端、肅兩人,心術怎麽這麽的壞?”明善道:“現在朝廷大權,都在他們兩個兒手裏,上頭偏也相信,說一是一,說二是二。在朝的人,哪一個敢跟他們爭執?偏這柏中堂,偏是鯁真,自仗資深望重,倚老賣老,從不肯讓他一點半點。他們兩個兒,久把柏中堂視作眼中之釘。無奈剛方正直,找不到錯處,也難設法。現在好容易出了這個岔子,他們兩個兒獅子搏兔,早已用盡全力了。”花沙納道:“照你說來,老中堂此回的事,定然凶多吉少,怕還不止革職的處分呢。”明善道:“新疆去逛一趟,也未可知。”花沙納道:“重到如此,究竟是相國了。明珠、和坤,那麽罪案,也只查抄遣戍。”明善點點頭,隨道:“這兩個兒如是得君,究竟所操何術?”花沙納道:“什麽術不術,不過運氣好罷了。當今聖質,過於英特,勵精圖治,巴不得把個國一朝兒就整理好才好。無奈部院諸臣,都是循序漸進的,當今瞧著,很是不洽意。他們兩個,恰都是敢言自任的,對了當今的意思,自然就紅起來了。”明善道:“此回的案子,聽說都是順親王查出的呢。順邸爲了大福晉壽誕,傳班子唱戲,偏這班子裏的要緊角兒不在,傳了三回還不到。順邸怒極,末後傳到,酒氣薰蒸,已是不能唱戲了。順邸問他,一個小小戲子,膽敢屢次抗傳,你眼睛裏究竟有本邸沒有本邸?那人碰頭道:‘小的不敢抗傳,實因小的朋友中了一名舉子?今兒待魁星開賀,小的也在那裏賀喜,沒有在家,不曾知道。’順邸道:‘奇了,你的朋友,也會中舉子。你那朋友姓甚名誰,幹什麽營生的?’那人道:“小的這朋友姓平,單名一個齡字。起初是清客串,現在也在賺包銀了。’順邸道:‘是不是唱戲的?’那人道:‘是唱戲的。’順邸還不在意,當時告訴了衆賓客,不過當一樁笑話,隨便談談罷了。肅尚書足智多謀,這日恰也在座,節外生枝,就掀起這個浪波來。”花沙納聽了,不勝歎息。明善去後,花沙納就派兩名家人,到柏中堂府去慰問。一時回來復命,花沙納問他見過中堂沒有?那家人道:“見著的。小的就按著老爺意思說道:‘我們老爺叫拜上中堂。’我們老爺原要自己來的,因爲路上感了點子風霜,不能走動,叫請中堂不要煩惱,吉人天相,想來總沒什麽的’。柏中堂神氣很好,笑向小的道:‘多謝你們老爺惦著我,差人慰問,感激的很,等風波平靜了,我還要親來道謝呢。’又道:‘煩你拜謝你們老爺,嗣後請他不必差人來。我現在是待罪人員,在家靜候查辦,這個嫌疑是要避的。’”花沙納聽了,只得罷了。
這一樁案子,弄到結末,刑部尚書肅順,按據刑律,坐柏俊以因家人求請撤換試卷,與同考官編修浦安、程庭桂之子程炳采等,均行處斬。程庭桂等遣戌奏上之後,廷臣都代柏俊乞恩,只說本朝二百年,從無處斬宰相之例。文宗偏信肅順一面之辭,向群臣道:“朕只知道誅考官,不曉得殺宰相,爾諸臣切勿誤會。”於是柏俊遂不能免了。竊議端華、肅順,如此專橫,將來收成,定無好果。按下不題。
卻說這時光,南中軍務,勝負無常,廬州官軍失利,前署安徽巡撫李際群力戰身亡。太平軍翼王石達開,率領悍黨,從江西南安取道崇義,撲犯湖南,破掉桂陽州。一到五月裏,英法等國,來津換約,而意外風雲,又紛然以起。原來此時,天津大沽港口,因軍務緊急,設訪戒嚴。桂良在滬,照會英、法、俄、美四國,換約之舟,須改由北塘海口行走,四國公使倒也並無異議。不意英俄兩國的火輪船,一抵天津,突背前約,鼓輪突浪,直闖入大沽口來。海口守將,飛報直隸總督恒福。恒福趕忙遣使持約,趨令改道。英俄兩使置之不睬。五月二十四日,英遊駛入灘心,把截港的鐵鎖,用火藥炸掉,蠻橫得要不的。恒福手足無措,卻不道竟惱起一位英雄來,此人就是赫赫威名、堂堂大將科爾沁親王湍多巴圖魯僧格林泌僧王爺。當下僧王怒道:“洋人太瞧中國不起,不給他個厲害,如何會知道?”立飭海口官兵,嚴行防備,但俟洋船進口,立即開炮轟擊。
恒福意欲攔阻,僧王道:“不幹你事,開了釁端,有我擔當呢。”次日黎明時光,就有軍探飛報,洋面上觸板火輪大小共有十三艘,高豎紅旗,飛行挑戰,已抵港口。咱們排列的鐵槍,被他拉倒了十多架,將次逼近炮臺了。僧王大怒,立傳將令:洋船闖入了口子,海防各將全都處斬。此令一下,火焰轟天,炮聲震地,早已開炮轟擊了。僧王在天津,置處獨酌,靜待捷報。兩名侍衛,左右輪流不住手的斟酒。僧王引著巨觥,只吃肥牛大肉,山珍海味,一應精細蔬菜,概摒不用。
這日,軍探絡繹報來,都是好消息。未及夕陽西下,已經霧解煙銷,十三艘洋船,只逃脫得一艘,其餘不是轟沈,就被擊損,差不多是全軍覆沒。次日,英人又率步隊,從陸路抄殺前來。僧王聞報,親自出馬迎戰,手下三千騎,都是關外健兒,蒙古驍將,策馬飛馳,真是氣吞雷電,色變風雲。洋兵見了,盡都駭然。霎時槍聲如爆竹,彈子似飛蠅,兩軍拚命撲戰。僧王冒彈直進,手下騎士,誰敢落後?千騎驟進,萬刀齊斫,數百名英人,早都蹂做了肉泥,生擒兵目兩名,奏凱而回。這一役僧王手下,只傷掉六七十名騎士,從戰的兩員大將,倒都因傷斃命,一員是直隸提督,一員是大沽協副將。捷報到京,文宗異常欣悅,隨上諭道:此次洋人受大創,全軍覆沒。我軍士奮勇異常,遂操全勝之算,著僧格林沁先在捐輸項下,提銀五千兩分別獎賞。所有在事文武員弁,另行查明保奏,陣亡之提督、副將等,均著交都從優議恤。欽此。
僧王奉到上諭,逐一遵辦妥協,笑向恒禮道:“洋人震懾天威,自當稍稍斂戢了。”恒福道:“英人堅毅的很,此番敗去,怕未必甘心呢。”說著,忽報美國公使船到了,屬遵滬約,改道行走。僧王笑道:“這都是一戰的餘威呢。”僧王久曆戎行,於戰術軍略,很有經驗,深懼英人興師報復,所以戰勝之後,海口防務,不取稍自暇逸。大沽口南北兩岸石炮臺,趕行修築,都駐下了重兵。大沽後路名叫北塘的,地處海濱,也很險要。雇令匠役,開爬地道,埋伏火炮、地雷,振軍經武,昕夕惶惶。似此謀無遺策,定能手到敵除。暫時按下。
卻說文宗帝爲東南俶擾,寇氛日惡,命將遣師,屢勝屢敗,聖心已甚焦灼。漏屋偏逢連夜雨,破船頻遇打頭風。偏生的外患憑陵,洋人滋擾,慨左右無人,闌蒼生之顛沛。住在圓明園裏,對著那離宮別館,月榭風亭,想到此園修建之日,正值乾隆極盛之年,海宇殷闃,八方無事。純宗大駕南巡,湖山勝景,無不圖畫以歸,飭匠仿建。吳縣獅子林、錢塘小有天、海甯安灌園、江寧瞻園,殫精仿構,畢肖畢真。現在花鳥依然,亭台無恙。天下同此天下,園林同此園林。祖宗何其盛,子孫何其衰!撫今懷昔,能不黯然?
這日,軍報傳來,定遠、天長、眙盱,被太平軍陳玉成攻破,衡州、寶慶被圍,慶遠府失守。文宗歎道:“東南軍事,勝保、曾國藩、袁甲三,總算出點子力,然而賊勢飄忽,勝負不常,天下事正不知何時才定!”這夜,獨居寢殿,轉輾反側,直至更殘漏水,才得朦朧睡去。不意才合上眼,就見一個白髯老者,扶杖而來。文宗叱問:“何來野老,擅入宮禁!”老者從容跪下,不慌不忙的奏道:“皇上別驚,老臣非他,乃是本園園神,護守此已過百年。今當離闕,特來陛辭。”文宗恍惚問道:“你到哪里去呢?”老者道:“老臣年邁多病,懇請天恩,乞歸骸骨。”文宗道:“別去了,朕加你個二品銜。”老者道:“大數已定,臣不敢違天。”說罷,起身自去。文宗親自追趕,拌了門閥,一覺醒來,卻是南柯一夢。回思夢境,曆曆如昨,心中很是不適。
這日,大考翰、詹,就以宣室前席命題,殷憂之意,溢於言表。這年冬季,舉行郊天大典,夜宿齋宮,念及國家多故,不禁悲從中來,放聲大哭。侍臣淒側,盡都隕涕。凡此種種,識者早知其不祥。一到次年,東南官軍,果然連遭敗仗,撚黨張洛行、龔瞎子等,竄擾清淮,攻陷清江浦,太平軍攻涇縣、廣德州、安吉、武康。杭州巡撫羅遵殿,城亡殉難。江南大營,又被太平軍打掉,驍將張國梁,血戰陣亡,統帥和春、湖北提督王浚、壽春鎮總兵熊天喜,也都力竭捐軀。常州、蘇州、松江,相繼淪陷。蘇撫徐有壬殉了難,江督何桂清逃了上海去,種種失意事,都到眼前來。文宗至此,亦惟有咨嗟歎息而已。
不意厄運未終,警報又到,英法兩國,忽又連兵入寇。原來英人自上年覆敗之後,回到廣東,招潮勇數千,糾合法國連兵北上。一到天津,就派漢奸入內偵探,知道北塘埋有地雷,遂用小火輪、舢板等船,探水而行。六月二十日,舟經大沽口外,卻被沙洪膠住了,不能動撣。洋人也真壞不過,深恐華軍乘危攻擊,張起白旗假稱請款。這裏僧親王也傳下軍令,水陸將弁,不准挑戰,但等洋船駛近,開炮轟擊。這時光,副都統德興阿,駐守北塘裏面的新河。直隸提督樂善,駐守大沽北炮台;大沽南炮臺,由僧王自己駐守,防守得異常嚴密。不意洋人詭計多端,膠住的船,一得著水,就改扯紅旗,直闖入大沽口,分兵從北塘後路,進襲新河。德興阿督兵拒戰,連遭敗仗,營帳器械,糧餉馬匹,盡都掉。英人得著了新河,乘勝進兵,得機得勢,只一鼓便佔據了唐兒沽。
警報到京,文宗聚集衆大臣,商議剿撫大計。廷臣大半主張痛剿,只顧親王端華、宗室尚書肅順,奏請罷兵議撫。文宗難違衆意,隨命大學士瑞麟,調帶京兵一萬,馳赴通州,相爲犄角。瑞麟遵旨,點兵整隊,即日離京而去。不意瑞相才抵通州,大沽已經失事。原來洋兵從後路襲擊北岸炮臺,樂提台奮勇迎敵,炮彈飛來,身子上打成個大窟穴,忠魂渺渺,列魄悠悠,成仁去了。兵弁喪掉主將,頓時大亂。倏忽之間,北岸炮台,竟爲洋兵得去。僧親王守在南岸炮臺,嚴裝列陣,宛如萬里長城,兀然不動。洋人用千里鏡登高瞭望,見炮臺左右,密密層層,儘是帆布營帳,旌旗招展,戈戟森然。關東鐵騎,在營盤四周,往來馳逐,行走如風。洋人雖然厲害,瞧見這個樣子,未免也有一二分害怕,各守疆界,不相侵害。
不意鄭親王端華、宗室尚書肅順,都是唬不起的,一聞北炮臺失守,樂提台殉難,唬得屁滾尿流,慫恿文宗,罷兵議撫,並請召回僧郏危辭巧語,說得文宗心動,下旨飭令僧王退守通州。一日之間,詔書數至。姜伯三奉御敕,岳武穆十二金牌。
臣心如水,君命難違。僧王到此,不得不遵旨退兵,部下將弁,無不扼腕歎息。洋兵見僧軍移動,額手道:“從此可以長驅直入了。”僧軍防洋人迫襲,結陣徐退,才抵距離通州二十里之張家灣,軍報傳來,天津已經失陷了。僧王跌足道:“政府誤我,政府誤我!”隨即飛折奏聞。文宗召問端華:“僧格林沁退了兵,洋兵非但不戢,倒把天津佔據了,是何意思?”端華回秦:“光景是咱們沒有派遣全權大臣,洋人沒有得著恩命,所以還不很安靜麽。”文宗道:“此事桂良是原議大臣,原等他來辦,瞧他奏報,好在這幾天裏就要到了。”端華道:“既然如此,皇上索性降一道旨意,叫他徑赴天津,辦理撫事,不必來京請訓了。”文宗道:“倒是你提醒了我。”隨即降下密旨,飭令桂良相機辦理。桂良遵旨到津,與洋人開議撫事。英使額羅金、英參贊巴夏裏,開出條款,異常厲害。第一請增軍費,第二准在天津通商,第三要約各國公使,酌帶洋人數十名,入京換約。這些條款,聽說都是巴夏裏的主張。桂相據以奏聞,文宗大怒,嚴旨拒絕。一面仍飭僧邰瑞相堅守通州,以防內犯。於是京師戒嚴,五城都派有禁兵更番守衛,風聲鶴唳,一日數驚。忽報英法聯軍聽說和議不成,已從津門派兵北上,前鋒已及何西務地方,京師大震。廷臣會議圓明園僻處京西,事勢危迫,擬請乘輿移幸大內。群推恭親王首先入告。恭王道:“皇上偏信端、肅,咱們此舉,未見得蒙恩准呢。”
當下衆人聯銜入告,措辭異常誠懇。無如此折上後,宛如石沈大海,眼見是留中不報了。廷臣謀再懇請,不意一到二十三日,訛言四起,都說聖駕將狩木蘭,一時步軍統領衙門果然派差四出,搜捕車馬。次日奉到朱筆諭旨,內廷王大臣及奏事值日各堂官,入朝待命。巡幸的樣子,愈逼愈真。於是六部、九卿科道,聯銜諫阻,其辭道:奏爲迫切瀝陳,仰祈聖鑒事,本月二十四日,命內廷王大臣及奏事務堂官,閱看朱筆,有暫幸木蘭之說。臣等傳聞之下,實深惶駭。竊惟京師爲根本重地,宗廟社稷百官萬民之所在,皇上一旦爲巡幸之舉,則人心搖動,京師必不能守。且八旗綠營官兵,其父母妻子室廬墳墓,皆在京城,能保其無離散之心乎?萬一六龍雲駕,而兵心瓦解,此時欲進不能,欲歸不得,皇上將何以處此?現在洋人犯順,要求百端,其實西兵不過二萬餘人耳,其斷不能擾吾疆土也明甚。若使乘輿一動,則大勢一散,洋人藉口安民,必至立一人以主中國。若契丹之立石敬塘,金人之立張邦昌,則二百餘年祖宗經營締造之天下,一旦拱手授之他人,先帝付託之謂何?皇上何以對列聖在天之靈乎!且一府一縣之守令,聞警出城,地方立見潰散,況萬乘之尊,都城之重,而可輕於舍去乎?臣聞嘉慶十八年林清之役,仁宗睿皇帝方幸木蘭,聞警即日反蹕。當日且聞警而還官,此時已聞警而出幸乎?況現在洋人不及當日各路教匪之猖獗,奈何輕棄根本,自貽隕越耶?臣等謹按北宋牟駝岡之役,白時忠、李邦彥等請幸襄、鄧,以避敵鋒;李綱力主守城之說,遂以卻敵。前明土木之變,徐埕主南遷,於謙曰:“京師天下根本,一動則大事去矣。”遂立十八團營而京師安定,此不遷而存者也。金哀宗奔河北而亡,元順帝奔和林而元亡,遷而亡者也,前史具在,遷與不遷,其效可睹。今日之事,萬不至如前史之甚,獨奈何出此下策,自十二金危哉!爲此策者,必曰:“聖駕時巡,仍派重臣監國,俟掃蕩廓清,奉迎反蹕。”殊不知皇上一出,都城無額手遭,草莽生心,蕭牆變起,種種危亡,翹足可待,又安往有掃蕩廓清之日?況木蘭一隅,又何足恃?我能往,敵已經能往。設洋人以勁旅相追,則以有所憑藉之京城,轉以爲未能抵禦,豈不人心潰散?而能資其得力,此不待計而決者也。昨奉宣示諸臣,京城內外,傳說紛紛,間井驚惶,人無固志,恐滋內變,不可不防。仰懇皇上暫行還宮,激厲將士,嚴籌守備,以固衆志而釋群疑。並求宸衷內斷,不爲浮言所惑,宗社幸甚。臣等受恩深重,來敢緘默。激切冒陳,自忘狂戇,敢乞皇上聖鑒,不勝悚皇屏營之至。謹奏。
此折上後,能否挽回天心,說話的演講已及二十回,舌敝唇例須休息。且俟五集開場,敲動鼓板,拍起醒木,再行敍述。
第八十一回 烽火連天乘輿北狩 旌旗蔽野敵騎西來
話說文宗接到六部九卿科道諫折,遲疑未決,忽內監呈上一折,是副都統勝保軍銜拜發的。拆開一瞧,也是諫阻出狩木蘭的,內有兩句驚心動魄的話是:“不可爲一二奸佞所誤,致失天下臣民之望。”不禁衷心感動,漸漸意得心回。原來這勝保,雖只是個副都統,勇敢有爲,素爲文宗倚重,曾經頒給過康熙間安親王所進的神雀刀,副將以下,如有遷延退縮,貽誤軍情,許其先斬後奏,得君之厚,信任之專,僧、惠兩王,猶且望塵弗及,閫外漢臣,更自不足論了。此番自河南被召回京,飭令會同貝子綿勳,調帶一萬八旗禁兵,馳赴通州助剿。在路得信,一時忠義奮發,拜了此折。當下文宗隨令軍機擬了一道旨意,其辭道:近因軍務緊要,需用車馬,紛紛徵調,不免嘖有煩言。朕聞外間浮議,竟有於朕將巡幸木蘭舉行秋獮者,以致人心惶惑,互相播揚。朕爲天下主,當此時勢艱難,豈暇乘時觀省?果有此舉,亦必明降諭旨,預行宣示,斷未有乘輿所蒞,不令天下聞知者。爾中外臣民,當可共諒。所有軍裝備用車馬,著欽派王大臣等傳諭各處,即行分別發還,毋得盡行扣留守候,以息浮議,而定人心。欽此。
又命頒發內幣銀子二十萬,賞給巡防弁兵人等,人心爲之稍定。到了八月初一日,警報傳來,說洋兵自河西務徑薄張家灣,離通州只有數十里了。文宗驚道:“載垣才赴了通州去,桂良、穆蔭也都在那裏,洋人不等開議就進兵,是什麽意思?”原來怡親王載垣、軍機大臣穆蔭奉命赴通州,與桂良同議撫事。怡王爺、穆大臣到了通州,行文照會與英欽差額羅金,約期會議。
額羅金偏會拿腔做勢,自己不來,遣派參贊巴夏裏,帶了數十名洋人,入城議和。初二這日,怡王等與巴夏裏相見,反復譬喻,曲意開導,巴夏裏頑固異常,堅請仍循天津原議,並須邀同法國使臣,共事會商。怡王無奈,答應於次日在通州東嶽廟大開會議。一到明日,地方官承辦供帳,東嶽廟裏頭陳設一新,外面兵衛森然,氣象很是整肅。穆大臣蔭、隨員恒棋先到,辰牌時候,怡王爺、桂中堂也到。怡王一到,就問:“英法使臣到了沒有?”穆蔭、恒祺齊回:“尚未。”怡王道:“瞧英人意思,未見就肯就撫。”才講得一句話,門官飛步入報:“莢法使臣到了。”怡王等慌忙出迎。只見前導洋兵,整齊劃一,宛似雁陣一般,落後兩乘綠呢大轎,才是英法使臣。轎子擡進大殿方才歇下,出轎瞧時,法國的果然是正使噶囉,英國依舊是參贊巴夏裏。見過禮,怡王就命開宴。英法兩使坐了客位,怡王桂相坐了主位,穆蔭、恒祺充當翻譯。樽俎間談到國事,法使噶囉倒都唯唯應命。酒過數巡,食供兩套,巴夏裏攘袂而起,向怡王道:“今兒的事情,須面見大皇帝,以昭誠信。但是咱們國裏,除了叩見天主之外,從無跪拜之禮。貴王大臣可以答應我們嗎?”怡王默然不答。巴夏裏又道:“遠方慕義,要觀光上國已經多時,然賓主之禮,不可不肅,咱們這回覲見,請用軍容吧。”穆蔭就問:“人數幾何?”巴夏裏道:“少了觀瞻有礙,每國領帶二千人,其餘大隊,悉留通州。”穆蔭轉告怡王,怡王聽罷默然,臉上卻露出很不然的意思。穆蔭悄語怡王道:“外洋規矩,不回他就要作爲默許的,王爺倒不能不回他一二語。”怡王道:“這件事情,須要請旨定奪,本邸未便專許。”穆蔭轉告巴夏裏,巴夏裏艴然不悅,停了半晌,轉身向恒祺道:“疲乏要睡了,快拿臥具來。”恒棋沒奈何,起身指派從人,排設炕榻,鋪墊被褥。巴夏裏見鋪設定當,站起身,向怡王等道:“恕我放肆,只好睡著領教了。”說畢,隨即歪下。恒祺、穆蔭輪流著跟他辯論,巴夏裏只裝睡去了,並沒一辭半語的回答,怡王、桂相面面相覷。還是穆蔭謀多智足,想出個法子,請怡王等暫都退去,只留下恒棋一個兒陪著他。
不意這一夜裏,通州城中,就有無數奸細,到處窺伺。怡王聞報,立遣恒祺到洋營偵視。一時回報:“英使額羅金裹甲無待,瞧大勢不很好呢。”一時軍探飛報洋營掌號齊隊,大有撲城之勢。怡王道:“了不得!咱們這兒沒有防備,洋兵殺來,可就糟了。”隨寫了一封密函,知會僧邸,叫他卷甲星馳,速速來城計議。
僧王大營,離城只三五里,一瞬間就到了。怡王接著,告知一切。僧王道:“別管他,先下手爲強,咱們且把那什麽巴夏裏的,什麽噶囉的拿捕了,一股腦兒解了京裏去,再等他們來是了。”怡王道:“噶囉是法國使臣,一切舉動,尚爲恭順,可以免其拿捕,只把巴夏裏拿下就是了。”僧王應允,立刻傳下軍令:“所有英參贊巴夏裏,並他的隨從人役悉數拿捕,休叫走了一個。”此令一下,僧營軍弁,無不勇躍,兩個服侍一個,霎時間巴夏裏並他的隨從主人數十名盡都捆縛定當。一個藍頂花翎的軍弁搶步請安,喝報:“洋人盡都拿下。”僧王逐一驗看,隨命打入囚籠,立時起解。
這時光,副都統勝保奉旨督師,正與貝子綿勳在京師外城調集京兵,晝夜操練,但等洋人決裂,立即出兵征剿。這日,奉到廷寄密旨,大旨稱:據怡親王載垣奏稱,洋人猖獗,堅欲攜帶大隊赴通,朕意與之決戰。該副都統即日簡練精兵,帶赴通州以西駐紮。欽此。
勝保讀過密諭,隨即升帳,傳齊馬步各弁,發下軍令,立時出發。馬隊在前,步隊在後,擡槍銅炮,馬刀鋼叉,藤牌弓箭,金鼓大旗,依次而行,密密層層,宛似鋼牆鐵壁。從朝陽門而出,行到燕雲寺,恰好天夜,勝都統傳令紮營。次日起行,才到定福莊,探馬飛報:“英法聯軍,已入通州,僧、瑞二軍拒戰失利,洋人長驅而北,我軍馬步隊沿途潰散。”勝保大怒道:“什麽洋人,膽敢如此猖獗!”催令速進。各將弁不敢諫阻,只得奉令前行。行到八里許,探馬又報:“洋兵從郭家畈一帶,分軍爲三路,東南西並進。現在西一路有僧王爺擋住,東一路有瑞中堂擋住,南一路恰向咱們這裏來的。”勝保道:“僧、瑞兩軍擋了兩路去,咱們更不要緊了。”這言未了,見前步隊齊聲發喊,勝保才待查問,炮聲震地,煙霧騰天,槍彈炮子,橫空飛墜,全軍嘩噪,都說:“洋兵來了!洋兵來了!”隊伍頓是大亂。勝保怒極,喝令:“嘩喧者斬!”一面揮令擡槍排隊迎擊。弁衆倉猝奉令,不及裝子發藥,敵彈破空飛墜,密如冰雹,猛若雷霆。中者死,著者傷,洞肋折肢,壘壘相望。
勝保怒得要不的,正擬揮軍猛進,跟洋人拼個你死我活,不意兩顆流彈,連續飛來,不偏不倚,一顆中在左頰上,一顆中在右脛上,頓時痛徹心窠,眼前墨黑,天旋地轉,暈倒在地。左右拼命搶救,搭在馬背上,護著奔逃。蛇無頭不行,軍無帥自亂。馬步各軍,哪里還敢迎戰,跟隨病帥齊夥兒奔逃。洋兵真也不知禮讓,咱們全他臉兒,避了他,他偏緊緊迫來,並且賣弄他傢夥好,槍炮之聲,一路上轟放不絕。咱們逃到哪里,他們也追到哪里。勝營將弁逃入定福莊,喘息還沒有定,槍炮橫飛,轟說洋兵又到了。勝營將士,慌忙奔走,人不及甲,馬不及鞍,狼狽得不可言喻。逃到朝陽門,見城外列有二十多座營帳,旌旗飄蕩,戈戟森然,正是僧、瑞二軍。原來僧王、瑞相,也在郭家畈那裏遭了敗仗。逃下來的三軍聚會,同病相憐,談到洋兵,無不變色。
這時光,京師大震,恭親王奕沂率領闔朝文武,到圓明園泣請文宗移幸大內,堅守京師。文宗道:“爾等且自退去,這一件事,朕還要從長計較。”恭親王道:“國兵屢損,洋勢囂張,皇上一日不回,人心一日不定,最長計劃,無過回京。”
文宗沈吟未答。忽一人跪下碰頭道:“時勢危造,奴才可不能不奏了,現在寇薄都城,各營皆潰,眼見京兵是靠不住的了,皇上回居大內,萬一洋人犯順,試問奕訢等有無把握,可以必勝洋人?君憂臣辱,君辱臣死,苛非喪心病狂,必不忍陷君親于危地!”衆人瞧時,這發話的不是別人,正是宗人府宗令怡親王載垣。文宗向衆人道:“你們瞧是如何?”領侍衛內大臣鄭親王端華、宗室尚書肅順、軍機大臣穆蔭、景壽、匡源、焦佑瀛、杜翰、尚書陳孚思、侍郎黃宗漢等八九個人齊聲道:“奕訢泣留皇上,是何用意?臣等愚昧,誠難猜測。載垣的話,未必儘是,而愛國忠君,溢於言表。皇上聖明,定能鑒別。”
文宗點頭道:“原來他們要把朕來充做孤注,還是載垣提醒了聯。”隨向恭親王道:“你們退去,朕自有旨意。”恭親王再要爭論時,文宗已竟退朝入內去了。恭親王無奈,退到外面,向衆人道:“載垣與端華兄弟,把持朝政,狼狽爲奸,三奸不除,國事終不可爲呢!”衆人都道:“奸黨措辭,十分巧妙,使皇上自易聽從,誠不知他具何蠱術。”說罷,不勝扼腕。
恭親王等回到京城,隨與團防大臣大學士周祖培,商議團防事宜,忙亂了一鎮日。次日午飯時光,警報傳來,說洋兵攻撲京城了。恭親王大驚,登城瞭望,果見洋兵揚旗整隊而來。器械精利,步武整肅,前是馬隊,後是步軍,層次井井。恭親王歎道:“怪道他們屢戰屢勝,瞧他的軍容,真是節制之師。”洋兵馳抵城下,揚旗鼓噪,把禁城圍繞了三匝。闔城大驚,文武官員,都到恭親王邸第,商議抵禦之策。恭親王道:“賊寇臨城,皇上駐蹕海澱,不知曾否受驚?禁城被圍,消息隔絕,哪一位前去探聽一遭?”衆人面面相覷。恭親王道:“看來這件事要指派的了。”忽報有朱諭到,恭親王率同文武官員,照例開讀,朱諭大旨:乘輿於本日寅卯間,啓蹕出狩,六宮及諸王盡都扈從,在京王公文武萬勿驚恐,欽此。
接過旨,就詢問欽使:“聖上北狩,事前竟毫無消息?”
那欽使道:“別說王爺在這裏,就我們在那邊,也沒有什麽消息。昨夜三鼓時候,鄭親王端華、宗室尚書肅顧稱有急事,求請召對。召對之後,皇上就傳宜啓蹕,好在車輛馬匹,早已先自預備,倉猝出狩,倒也並不慌亂。”恭親王道:“端華、肅順,自然隨扈的了?”那欽差道:“軍機大臣穆蔭、匡源、杜翰也都隨扈的。”此時文武衆官,知道文宗北狩灤陽,心才稍定。忽報城裏搬家的人,因各門繁閉,都用重賄買通司門的,私自啓閉,怕有奸細混入。恭親王詢問衆人有何妙策,周祖培道:“自各門晝閉之後,蔬菜米麵,概不能入,百物頓時翔踴,照這個樣子,怕要激成內變。”恭親王道:“暫把西直門開放,以便運送食物,好嗎?”衆人齊聲稱善。恭親王隨即傳命,開放西直門,任人出入。這日未刻,又有朱諭頒到:著恭親王奕訢留守,仍督僧、瑞二軍駐師海澱,欽此。
恭王不敢怠慢,立刻馳赴海澱,謹敬防守。次日,奉到行在廷寄:恭親王著爲全權大臣。欽此。
英人探知恭王、桂相都駐在城外,知道城中無主,行文索取巴夏裏,聲言如不釋放,立即攻城。京中文武大員,主見紛紛,恒祺主張釋放,以平洋人之怒;勝保主張不釋;黃宗漢主張索性殺掉,以舒公忿。王大臣等皆不能決。到了十一這日,由行在軍機寄奉上諭,衆人讀罷,盡都納罕。只見上面寫著:據勝保奏稱,用兵之道,全貴以長擊短。洋人專以火器見長,若我軍能奮身撲進,兵刃相接,敵之槍炮,近無可施,必能十捷。蒙古京旗兵丁,不能奮身擊刺,惟川楚健勇,能俯身薨進,與賊相搏,洋人定可大受懲創。請飭下袁甲三等於川楚勇中,挑選得力若干名,派員管帶,即日起程赴京,以解危急等語。洋人犯順,奮我大沽炮臺,占踞天津,撫議未成,現已帶兵至通州以西,距京咫尺。僧格林沁等兵屢失利,都城情形萬分危急。現在外軍營川楚各勇均甚得力。著曾國藩、袁甲三各挑川楚精勇二三千名,即令鮑超、張得勝管帶;並著慶廉於新募彜勇,及各起川楚勇中挑選得力數千名,即派副將黃得魁、遊擊趙喜義管帶;安徽苗練向稱勇敢,著翁同書、傅振邦飭令苗沛霖遴選練丁數千名,派委妥員管帶,均著兼程前進,克日赴京,交勝保調遣。勿得借詞延宕,坐視君國之急。惟有殷盼大兵雲集,迅掃逆氛,同膺懋賞,是爲至要。將此由六百里加緊,各諭令知之。欽此。
衆人都道:“上頭既派恭邸爲全權大臣,又飛召南軍跟洋人打仗,主撫主剿,上頭似也未有定見。”戶部尚書周祖培道:“英人來一個照會,限我們三日裏交還巴夏裏,如果到了十五,還不交還,就要開炮攻城了。”吏部尚書全慶道:“這個如何處置呢?”周祖培道:“恭邸已經照複了去,叫他退到天津,再行議和。”全慶道:“洋人答應了沒有?”周祖培道:“答應了倒好了,非但不肯答應,倒加了幾句鐵板注腳。洋人道:‘議和兩個字,等釋放了巴夏裏再談。’恭邸又叫他退到通州,等換約後,就把巴夏裏送還,洋人也不肯答應。這件事,看來很不易辦呢。”衆人正在談論,警報飛來,洋人移營了。周祖培忙差家丁登城探望,一時回報,洋兵已經繞過得勝門,瞧他們樣子,怕要窺伺海澱呢。周祖培很爲著急,急按行在上諭,廷臣公同開讀,才知文宗聖駕已經安抵密雲之羅山。上諭所諭是:留京王大臣,著豫親王義道、大學士桂良、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周祖培、吏部尚書全慶:義道、全慶,著在紫禁城,周祖培著仍在外城,桂良著城仍在外。欽此。
另有一道旨意,著軍機章京曾協均等六人同赴行在。於是留京王大臣,遵旨分頭幹辦去訖。
九月二十這日,洋人聲言攻打海澱。恭王、桂相都在園中,嚇得手足無措。虧得僧王自朝陽門移師北守,略壯了點膽子。
恭親王詢問桂相,桂相也一籌莫展,口口聲聲,說是伺候王爺,靜候王爺鈞諭。忽報恒祺求見,立命傳入。恒棋請過安,回道:“遣城裏頭商人,備了牛羊千頭到英軍營裏犒師,且請和議,英將答稱:‘和與戰都是國家大事,不是你們商人辦得到的。必竟要和議,須恭親王爺親自降駕,還可以商量一二。’瞧他們聲勢,很是不善,不如釋放了巴夏裏,平平他們的氣。”恭親王眼視桂相,桂相默然。恭王道:“過兩天再談吧。”
這時光,風聲鶴唳,一日數警。獨是留京王大臣,從容坐鎮,不激不隨。原來他們都有一個消愁妙法,散悶良方,就是“挨日子”三個字,挨得一天,就是兩個半日。不意挨到二十二這日,凶神照命,惡煞臨頭,再也挨不過去了。這日清晨,就聽得聯珠似的三排槍聲,恭親王忙遣侍衛到僧營詢問。一時回報:“洋兵自朝陽門移軍,抄過德勝門,大有攻撲海澱之勢,現在僧王爺、瑞中堂忙著調撥軍馬,預備迎敵呢。”說著時,忽聞西廟角上發起一股大聲,動地搖天,撼山震岳,園中人役,無不駭然。接著槍炮之聲,連續不已,那景象兒大有似乎迎年爆竹。忽一個內監倉皇奔入,報說:“不好了,僧、瑞兩軍,一聞炮風,就溜了個光,僧王、瑞相,也禁壓不住,現在洋兵,將次到了。”恭親王大驚失色。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文分解。
第八十二回 應妖夢圓明園遭劫 頒哀詔文宗帝大行
話說恭親王聞報洋兵殺來,僧、瑞兩軍,不戰自潰,嚇得半晌說不出話。忽報內務府大臣文豐求見。恭親王跺腳道:“什麽?還要見我做怎麽?回掉他,我不得閑呢!”太監入報:“洋兵要進園來了,桂中堂已經避到廣寧門去了。”恭親王道:“老桂真是壞東西,他腿也不知互我一聲兒。”隨命備馬,帶了三五個從人,奔出園門,加上兩鞭,向長辛店一帶奔去。隨後大學士瑞麟、步軍統領文祥恰也奔到。一位親王,兩位大臣,只好暫時屈尊,就在長辛店居祝暫時按下。
卻說內務府大臣文豐求見恭親王,太監回出話來,說是不得閑。文豐正在沒好氣,忽見腳步聲曆亂,侍衛人等轟傳恭親王爺、瑞中堂、桂中堂、文大臣都走了,咱們也各自兒散吧。
文豐耳聞目見,都是全軀避難之徒,長歎一聲,順著花蔭走去。
正是鏤月開雲地方,樓閣重重,宮庭寂寂,那四春娘娘,早已隨扈熱河去了。文豐到此,惆悵沈香亭畔,豔想楊妃;徘徊濯錦江邊,悲懷蜀帝。春宜一院,痛此際愁絕宮中;月落三更,慨往日痕留枝上。血點芳枝,魂銷寶帳,不勝今昔盛衰之慨。
正在憑今吊古,忽聽得排槍聲響,排槍過後,隨一派西洋軍樂之聲,由遠而近,漸漸進園來了。園丁飛報洋兵搶進則春門,直向正大光明殿來了。文豐聞報,不慌不忙,跪下地去,向北叩了九個頭道:“微臣無能,只有一死報國了。”叩罷頭,向堂後池裏只一跳,兩個水旋花,沈下池底去了。洋兵進了圓明園,殉難官員除了總管內務大臣文豐外,還有清漪園外郎泰清,全家十六口,合室自焚;中營千總燕桂,全家十六口,同時遇害。
洋人僭居御園的消息,傳到長辛店,恭親王急極,忙與瑞、桂二中堂商議。桂良道:“洋人不肯和議,大約爲巴夏裏未釋的緣故。論到兩國相爭,不斬來使,怡親王當時原也欠於斟酌。”恭親王道:“釋放之後,不知他肯就咱們的範圍不肯?”桂良道:“推情度理,總比不釋放好一點子”。恭親王道:“事到如今,除了這個,竟也沒有別的法子。”於是一面照會英人,一面行文順天府尹叫把巴夏裏開釋,就派恒祺陪送他回營,約定次日開議款事。誰料巴夏裏拘著,洋人還有個顧忌,一朝放出,宛似蒼龍入海,猛虎歸山,咆哮搏噬,猛烈得無可言喻。
這一夜,海澱地方,火光燭天,焚燒竟夕。恭親王派人往探,說是御園左邊的民房,被洋人縱了火。次日,軍探報稱,洋兵移營在安定門外,御園宮殿已被他們抄掠了個遍,狼藉到不忍言說。恭親王此時,除了頓足浩歎,也沒有別的法子。忽門上送進一角文書,卻是洋官照會。拆開瞧時,要求全權大臣入城會議和約的事。恭親王皺眉道:“這又是很難的難題目。”桂良道:“聽說留京王大臣合詞奏行在,請旨趨王爺入城速定撫議呢。”恭親王道:“上節旨意,究竟沒有下,我總遵旨辦事是了。”從此豫親王等屢來催請,恭親王切時不睬。後來催請的人愈變愈多,礙於情面,沒奈何,移駐廣寧門外之天寧寺,總算跟都城又近了一閘子。行止猶豫,進退維谷。正這當兒,忽地接到行在密諭,密諭大意:略稱此時斷難入城辦撫,且令擇地駐紮等語。恭親王喜道:“明見萬里,真是堯舜之君。”
從此恭親王安居城外,每日只領恒棋等跟英人往來辯論。此時英法兩國,開出條款,英國除八年所定五十六款照行外,續增九條;法國除八年所定四十二條照行外,續增十條:大意在加索賠款,多占碼頭,以及天津通商,京師寄住等事。恭親王答應奏請聖裁,一俟奉到批回,即行訂期換約。
似此有求必應,總無枝節可生。不意一波乍乎,一波又起,怡王擒獲巴夏裏時光,所有巴夏裏的從人數十名,悉數囚送刑部訊供,監禁大興、宛平兩縣牢獄。這一班洋人,平日衛生一道,都是很講究的。中國黑暗地獄滋味,哪里嘗的慣,二十多天工夫,早監斃了十多名。此番和約成功,例須釋放回營,洋將大怒,行文責問,就要渝盟興師。恭親王皺眉道:“洋人真不好弄,事到如今,說不得吞聲飲恨。”立遣恒祺前往謝罪。
洋人不肯答應,聲言要攻打紫禁城,恭親王大驚。這夜圓明園忽然火起,煙焰沖霄,火光爝天,熊熊炎炎,直紅了半片天,愈燒愈厲害。燒到天明,火得了風勢,更得飛揚拔扈,倒壁摧牆,厲害到個不堪收拾。恭親王派人探視,回報是洋兵縱的火,守園丁役,排龍灌救,都被洋兵開槍打退。這圓明園真也廣闊不過,從景山焚起,昆明湖一帶,直燒了三日三夜。雍正、乾垄嘉慶、道光、咸豐五朝百餘年積蓄,數萬里的收藏,剛被洋人小小一點火,就燒了個精光完結。前兒還是蘭宮桂殿,風閣龍樓,曾幾何時,就變了數堆瓦礫,一片荒涼。只剩得頹垣破井,留在天壤間,徒供後人憑吊而已。最可惜是若大一座園林,鑿水堆山,植卉種木,一應佈景,經營意匠,都是四海文人,兩江才子。往後就有這個物力,要恢復舊觀,人才消乏,可也萬萬不能夠了。赫赫宗周,莽莽禾黍,光景也是天數呢。
當下恭親王驚恐異常,忙遣恒祺到法國公使噶囉那裏,請他居間排解。恒祺回來,說法使已經應允了,大致不過多花掉幾兩銀子,沒什麽大不了的事。恭親王聽了,心始稍寬,法使英營去了三次,反復辯論,總算說了成功。回告恭親王,要中國撫恤死者銀子五十萬兩,恭親王一口答應。照會英人,請定換約日子。英使照復前來,須俟恤款交清,然後立盟修好。於是搜括京師內外庫,勉強湊足了五十萬,特派恒棋解赴英營。
英人答應准十一日,在京城禮部大堂換約。恭親王立刻傳諭該部備辦供帳。
九月十一黑蛋,恭親王奕訢率同大學士賈楨、周祖培、尚書趙光、陳孚恩、侍郎潘曾瑩、宋晉等各帶護衛入城,到禮部衙門等候。禁兵人等都在正陽門外排隊站立。候到辰牌時光,才見洋兵整隊而來。間以洋樂,聲情激越,聞之令人氣壯,公使參贊坐的是八人大轎,其餘翻譯人號都是四人轎。轎子到大門,恭親王率同衆官拱手相迎,公使額羅金、參贊巴夏裏,就在轎中行了個免冠禮。出了轎,恭親王陪著,分東西階入內,陪到大堂,筵席早巳設好,恭親王與額羅金分左右入座。作樂上萊,樽俎之間,彬彬有禮。那張和約,就在席間調換了,禮成而散。次日,就與法國換約,一應儀注,悉與英國相同。不過法國公使噶囉,只坐得四人肩輿,卻比額羅金稍遜了。條約中最要緊幾款,是特許英法兩國派遣公使領事常駐中國,賠償英國銀一千二百萬兩;法國銀六百萬兩;除五口通商外,增設牛莊、登州、臺灣、潮州、瓊州、天津等爲碼頭。恭親王辦妥之後,專折奏聞行在,不多幾天,奉到上諭:恭親王奕訢等奏互換和約一折,本月十一、二等日,業經恭親王將八年所定和約及本年續約,與英法兩國互換,所有和約內所定條款,均著逐款允准,行諸久遠。從此永息干戈,共敦和好。彼此相安以信,各無猜疑。其約內應行各事宜,即著通行各省督撫大吏,一體按照辦理。欽此。
英法換約之後,接著就辦俄羅斯國換約事宜。約中最要的是一此後通商,不論恰克圖及現准英法二國通商之各海口,悉聽該國水陸自便;其通商條款稅則事宜,概照英法辦理;中俄兩國邊界,東自黑龍江及西疆交界之處,應各派大臣秉公查勘,以防異日爭端。只有美國,已于上年鈐印換約,約中詞意,很爲恭順,通商居住都有限止,只不過轉筆靈活,中國依舊沒有得著便宜。如第五款限止京師居住;第六款說道:嗣後無論何時,但中國大皇帝願與別國立約允准之處,以及在京師居住,或久或暫,應許美國來使一律照辦,同沾此典;第十五款,限止貿易下,就接筆道:倘別國有按有條約更改者,即應一體均同;第三十款內載明現經兩國議定之後,倘大清還有何惠政思典,施及他國,或關涉船隻海面通商往來等件,爲此條約所無者,亦當准美國官民一體均沾。凡此重言絮語,不厭反復叮嚀,無非預爲道地,包掃一切,你道他乖不乖,巧不巧呢?和議既成,特下上諭,罷掉南中勸王之舉。此時在京王大臣等聯銜懇請文宗回蹕。不意上諭下來:本年天氣漸趨嚴寒,朕擬暫緩回京。俟明春再降諭旨。欽此。
京外大臣,有奏請西行的,有請於陝代之間暫設行在,俟洋兵全行退出大沽口外,然後奉迎返蹕的,文宗悉數留中。這其中原來有一個大大的原因,此時朝中執掌政權的,共是三位大臣,第一位是怡親王載垣;第二位是鄭親王端華;第三位是協辦大學士戶都尚書肅順。載垣、端華,都系咸豐初年襲爵爲王,歷任宗人府宗令及領侍衛內大臣等職;肅順是端華的同母昆弟,由郎中供奉內廷,薦升至協辦大學士。這三個人聰明相等,志趣相同,互相吸引,互相保衛,真是同保富貴,共用榮華,休戚相關,患難與共。肅順更有一樁好處,禮賓下士,愛才如命,知名之士被他吸引的倒也不少。肅順常向人道:“咱們旗人都是混蛋,不很足忌,漢人明白事理的多。”他那管筆尖兒也很厲害,因此旗人跟他,更是不很相合。肅順才高氣盛,哪里放在心上,上年二月裏,借著科場搜弊名目,殺掉大學士柏駿之後,膽職愈壯。又借鑄錢局事情,興起大獄,戶部司員,盡都褫職逮問,京師自縉紳以至商店,株連破家的,不可勝數。
威尊勢盛,權重令行,所作所爲,諸如此類,也難盡述。敵騎西來,乘輿北狩,一大半也是肅順的盡籌碩畫呢。
當下,文宗接到京內外大臣懇請回鑾的章奏,召集隨扈各大臣,共同會議。各大臣遵旨,都到避暑山莊行過殿見禮。怡王取出奉旨交議折件,遞給衆人閱看,隨道:“此事應准應駁,咱們從長計較,衆位不妨各抒所見。”衆人都道:“我們伺候王爺,聽候王爺鈞諭。”怡王道:“不是這麽說,這是奉旨交議事情,自應大家發抒意見,從長計較。”衆人還沒有答話,就見肅順開言道:“此事從我看來,上頭意思,是不願意回蹕呢。”順王道:“這話就對了,如果願意回蹕,批准了就是了,何必交議呢?”怡王笑向衆人道:“諸君聽此論如何?”衆人都道:“王爺高見,某等萬不能及。只有一樁奇異處,每逢王爺發出的議論,某等初聽,總不很爲然,等到細想了去,才覺頭頭是道,句句不錯,可見一個人的聰明才智,原是勉強不來的。”順王笑道:“諸君自不思耳,聖上平素最不喜是大內裏頭祖制嚴重,規矩煩瑣,起居一切,很是不方便,所以一年四季,都住在園子裏。現在圓明園被洋人燒掉了,回鑾之後,一來是居住不方便,二來是瞧見了頹垣敗井,燼柱破磚,也要傷心呢。”衆人盡都唯唯,只有太常寺少卿焦佑瀛是新由肅順吸引,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,當下就迎合道:“爲了圓明園的事,聖慮十分焦勞,懇請回蹕,是做臣子的不但不能分憂,反倒添憂。”怡王道:“就在這裏,聖心也很鬱鬱,因爲東南軍報不很利,甯國、嚴州相繼淪陷,周天受又死了,經不起再添上這無謂的憂悶。”議了好一會,公決懇求御駕暫緩還京,文宗自然歡喜。從此文宗就在熱河避暑山莊行宮總理萬機一切。
此時英、法、俄、美等國,都派遣公使,駐紮北京,辦理交涉。政府大臣事務紛繁,不暇兼顧,於是設立總理各國通商事務衙門,專管洋務。特命恭親王奕訢、大學士桂良、文祥入內辦理。並於內閣部院軍機處各司員章京內,滿漢各挑取八員,作爲司員定額。再命崇厚爲辦理三口通商大臣,駐紮天津,管理牛莊、天津、登州三口通商事務。從此北京、天津又多了兩所洋務衙門了。
卻說文宗帝聰明天慧,即位之初,勵精圖治,很欲大大幹一番,無如民亂如毛,國家多故,用盡精力,使盡心思,依舊不得太平。奮發有爲的小堯舜,當著這個時勢,怎麽不要心灰意懶!於是縱情聲色,聊以解悶驅愁。女色這東西,究竟是斷喪身子的,何況倉猝出狩,月露風霜,未免失於調養。又聞海澱被焚,少了個悅性怡情所在,雖說是聖度汪洋,究竟有點子可惜。如此堆三聚五,湊四合六,竟然成功一病,睡夢不寧,茶飯懶進。初時還掙扎著坐朝聽政,後來一天重似一天,臥在寢宮,竟不能動彈了。熱河地方又沒有好醫生,開上方兒,無非是麥冬人參等膩補東西,投下去哪里有點子效驗?怡親王等幾位王大臣趁著文宗有病,正好專斷發行。因此休戚相關的,一個也沒有。今兒挨明兒,明兒挨後兒,挨到咸豐十一年七月裏,看看要挨不過了,壬寅這日,文宗自知不起,命召宗人府宗令載垣、右宗正端華、御前大臣肅順、景壽、軍機大臣穆蔭、匡源、杜翰、焦佑瀛十八人到寢宮,托孤道:朕躬不德,不堪奉祀社稷,得罪天地祖宗,以致外患恁陵,內亂蜂起,顛越播遷,以至於此。爾等千里追隨,相同患難。朕與爾等,名是君臣,情過骨肉。現值乾坤震蕩,天下鼎沸之秩,朕沒于此,人心不無浮動。皇子載淳,年歲過幼,萬機一切,均賴爾等竭力贊襄。苟能削平群寇,重致升平,朕死九泉,亦暝目也。
衆人聽了,盡都感泣,當下承遵朱諭,冊立皇長子載淳爲皇太子。此時皇太子年方六歲。六歲的孩子,懂得什麽,瞧見大衆哭泣,也跟著哭泣,才罷,卻又嘻笑如常。這日無事,到癸卯寅刻,文宗兩眼一翻,雙腳一挺,大行去了。怡親王載垣、鄭親王端華等欽承遺詔,扶皇太子就柩前即了皇帝位,是爲穆宗。尊皇后及生母皇貴妃那拉氏均爲皇太后。旋上皇太后徽號,名叫慈安皇太后;生母皇太后徽號,名叫慈禧皇太后。新皇帝年號,擬定是“祺祥”兩個字。新皇帝通只六歲,大小政務,悉由怡親王等專斷專行。因文宗托孤,曾有“贊襄”兩個字,怡親王等八個人,遂自號爲“贊襄政務王大臣”。
哀詔頒發到京,留京王大臣等慟哭失聲,恭親王拜折恭慰新主大孝,並請來熱河奔喪。怡親王等私議道:“奕訢系大行皇帝胞弟,于宗支最近,我等贊襄政務,兩宮太后頗不爲然。他一來此,怕與兩宮協同謀我,我們可就危了。”鄭親王道:“所見極是,趁他沒有動身,快降一道旨止住他。”於是立刻擬旨,只說京師地方重要,該王大臣留守責重,毋庸來熱奔喪等語,才待頒發,忽見一人,匆匆奔入道:“我等禍事到了。”衆人瞧時,正是贊襄政務大臣焦佑瀛。怡親王就問:“什麽禍事?”焦佑瀛道:“才得著一個很緊要消息,聽說兩宮皇太後有垂簾聽政的舉動。”怡王道:“你這句話從哪里聽來的?”焦佑瀛道:“是家人告訴我的。”肅順道:“誰的家人?”
焦佑瀛道:“是我家裏的家人。”鄭親王笑道:“焦佑瀛,你做了贊襄政務大臣,連一個家丁的話也會相信,我真替你慚愧呢!”焦佑瀛道:“王爺休要笑話,我那家丁他這消息,是從他哥哥那裏得來的。”鄭親王道:“他哥哥又是誰?”焦佑瀛道:“他哥哥也是一個家丁,卻在安太監家裏當差的。”怡親王問:“誰是安太監?”焦佑瀛道:“就是西太后身旁的安得海安太監。”衆人聽了,宛如頂門上轟了個霹靂,不覺都默了。
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八十三回 太后垂簾新翻政局 親王議政重振朝綱
話說載垣忽聽焦佑瀛說垂簾消息,是從安得海那裏得來的,嚇得都呆了。端華心細,問道:“這句話是不是安得海親口說出的?”焦佑瀛道:“安家的家丁,向我們那家丁說:‘咱們老爺要得時了,太后垂簾之後,咱們老爺講的話比什麽都要靈驗,差不多軍機大臣、王大臣都沒有咱們老爺親近呢。你不信,瞧下去就是了。’”肅順笑道:“我當是什麽,原來是這麽一句沒要緊的話,那不過下人們招搖的積習,虧你也去信他。”載垣道:“太后臨朝,本朝從不曾有過,就國初時候,世祖沖年踐祚,也只有親王攝政。”談論一會,各自散去。
不意次日早朝,就有御史董元醇拜上一折,大意說皇上沖齡,未能親政,暫請皇太后垂簾聽政,並懇請近支親王一、二人輔政等語。兩宮皇太后閱過之後,立刻召見贊襄王大臣。載垣、端華聞說皇太后召見,都吃一驚。載垣道:“兩宮皇太后素不預聞政事,召見我們做什麽呢?”端華道:“也許爲梓宮奉移的事呢。”跨進朝房,肅順、景壽等六人都已到了。肅順道:“今兒的事情很奇怪,不知悶葫蘆裏倒底賣點子什麽藥?”載垣道:“我才與你哥哥談論呢。”焦佑瀛道:“怕就是垂簾的事情發動了吧?”正說著,忽見一個太監匆匆走出道:“兩宮太后升殿了。”八位贊襄王大臣慌忙趨入,行過禮,慈禧太后諭道:“御史董元醇上一個摺子,講的話倒很切現在時勢。叫你們來,大家商議商議,究竟可行不可行?”說到這裏,回顧太監安得海,安得海會意,忙取摺子遞給怡親王載垣。載垣接到手,就與端華等公同閱看。參閱兩三行,就見他皺眉搖頭,很露出不然的樣子,霎時閱畢。慈禧後又問:“按照目下時勢,還可以行嗎?”載垣道:“奴才看來,不很妥當。”慈禧後道:“怎麽不妥當呢?”載垣道:“太后臨朝原非盛治,祖宗制度也不曾有過。”慈禧後道:“垂簾聽政,漢、唐、宋、明,一竟有的。本朝雖然未曾有過,因時制宜,也屬不妨,何況祖制上也不曾有過明訓,禁止垂簾。依我說是很好,很可以舉行。”載垣碰頭道:“祖宗制度是萬世遵守的,奴才愚昧,斷乎不敢有所增損。”慈禧後道:“這個不幹你事,有我們主張呢。”八人齊聲道:“違犯祖制的事,太后就有懿旨,奴才等斷不敢奉詔。”慈禧後不樂道:“聽你語意,明是料我們沒有才,不夠管理國政了?”載垣碰頭道:“皇太后聖德天才,奴才何敢輕諒!只有奴才愚昧,只知道謹守祖制,祖制所有,絲毫不敢減,祖制所無,絲毫不敢增。”慈禧後聽了,秋波瑩瑩,瞧著慈安後,不作一語。慈安後道:“這件事他們既然不答應,咱們慢慢再商量吧。”隨諭退朝。
載垣見兩宮退了朝,向衆人伸了伸舌頭道:“險的很,險的很。”端華道:“虧你爭的厲害,不然,壞了事了。”載垣道:“這都是要我們性命的事,如何不力爭呢?”肅順道:“應該叫軍機處擬一道旨,把董元醇那張奏狠狠駁一下,免得不知趣的人再來饒舌!”載垣道:“這是一勞永逸的勾當,虧你提醒了我。”隨傳軍機章京,命他照意擬旨駁還去訖。從此心安意泰,以爲總沒什事故發生了。暫時按下。
卻說慈禧後退入寢宮,心裏沒好氣,宮娥人等瞧見慈容不喜,都不免栗栗危懼。太監安得海裝好一袋旱煙跪著奉上,慈禧後接來吸著,吸了兩口,銜著嘴出神,待要吸時,火早熄了。
安得海忙用紙煤向宮香上取火,跪下再點。慈禧後舉眼,見是安得海,才不發話。吸完煙,起身道:“隨我東宮去。”安得海知道慈禧後要去見慈安後了,隨攜了旱煙袋,緊步跟隨。一時行到。見慈安後正在那裏瞧書呢,瞧見慈禧後進來,早站了起來,兩宮見過禮,歸了坐。慈禧說起垂簾一節事,慈安後道:“贊襄王大臣不答應,怕不容易行吧。”慈禧後道:“我也並不是攬權喜事,皇帝年紀輕,不過,他們這一班人哪一個是忠心赤膽?照這樣子擾下去,錦繡山河怕有點兒靠不住呢。”慈安後驚道:“天下竟要擾壞嗎?”慈禧後道:“那是一定的事,別的不要論,只要瞧方才的舉動,他們這一班人眼珠子裏,哪裏還有咱們兩個兒?依仗先帝臨終吩咐過三五句話,專權罔上,擅斷擅行,日積月久,勢必成尾大不掉,到那時要收他的權,可就不容易了。”慈安後道:“難道明珠、鼇拜之禍,咱們還要親身遭著嗎?”慈禧後道:“依我看去,載垣等八人,比了明、鼇,有過之無不及。”慈安後道:“可惜都是顧命大臣,不然,也好裁抑裁抑了。”慈禧後道:“顧命不顧命是不能論的。本朝王大臣,功勳最高,威權最重的,莫如國初的睿親王。生爲皇父攝政王,沒了之後,追尊爲懋德修道廣業定功安民立政誠敬義皇帝,諡號叫成宗,襯祀太廟,恩榮算得優渥了。才得近侍蘇克薩等密告,說他私制帝服,藏匿御用珠寶,竟就撒去廟享,追去封典,抄去庭産,削去企爵。載垣等雖然是宗親,跟睿王相比,怕終不及吧?”慈安後道:“此事非常,應與近侍大臣商議了再行。”慈禧後道:“除是密召奕訢來,這裏的人都是他們爪牙呢。”慈安後點點頭,慈禧後見慈安後已經應允,隨要過筆硯,親擬了一道密旨,遞與慈安過目,隨邀一同鈐璽。慈安道:“先皇帝大漸之前一日,賜我們兩人的那顆玉璽現在正好開用了。”慈禧道:“那就是同道堂玉璽。”
當下兩宮太后隨把密旨用過璽,悄悄發出。不過一月間來,恭親王奕訢兼程趕到。疾雷不及掩耳,載垣等都吃一驚。不意奕訢城府深沈,見面之後,一味謙恭和氣,向載垣等道:“某此來不過是奔喪哭臨,政務一切,自問年輕望淺,斷不能夠勝任,所以並不願預聞。”衆人信以爲真,便不把他放在心上。
奕訢懇請入覲兩宮皇太后,肅順只是冷笑,並無話答。忽見一人當衆冒言道:“恭親王爺與兩宮太后是叔嫂,在理應避嫌疑,並且太后居喪,更不能召見親王。”奕訢忙問:“發話的是誰?”肅順道:“王爺不認識此人嗎?他也是贊襄大臣,姓杜名翰的便是。”奕訢聽說,擡起眼皮,盯了他兩眼。此時載垣等早都齊聲附和,奕訢知道不是口舌爭得回的,索性閉口無言,片辭不發。遂回寓所,轉展愁思,一籌莫展。忽報太監安得海求見,奕訢喚入安得海造膝密陳,低言悄語的稟道:“太后叫王爺喬裝進見。”奕訢道:“喬裝裝什麽呢?”安得海道:“宮門左右侍衛人等都是載垣、端華的腹心,宮裏頭舉動,一轉瞬,他們全都知道。王爺要混進宮,除是喬裝做女子。女子出入,他們還不很留意。”奕訢聽了一呆,半晌才道:“女子嗎?如何裝扮呢?”安得海道:“這個不用爲難,奴婢會侍候呢。”
奕訢道:“萬一被他們看破,慚愧死了。”安得海道:“這是太后旨意。衣服鞋襪一應東西,奴婢都帶在這裏了。”奕訢道:“既是上頭旨意,沒奈何,只好喬扮一回兒了。”
卻說這一日,夕照銜山,輕風攄樹。避暑山莊宮門外,忽來一乘油碧香車。四名美婢,忙著打車簾,扶下一位麗人來。
雖是豐容盛發,並無翠羽珠璫。淡淡羅裳,渾訝淩波神女;珊珊玉骨,恍疑姑射仙家。衆侍衛正在奇詫,忽見小太監傳語:“太后有旨,請福晉立刻入見。”麗人微應一聲,扶著美婢,風擺荷花似的走了進去。看官自然明白,這便是最眷宗親,當今皇叔恭親王奕訢。奕訢跟隨小太監直到寢宮,東西兩太后倒都在一塊兒。奕訢趨步上前,先向東太后,後向西太后,各請了兩個雙安。慈禧後斜溜鳳目,向衆宮娥太監道:“現在不用你們伺候,退出去吧。”衆人領旨,全都退出,連安太監都退了出來。奕訢在內,奏對點子什麽話,因爲關防嚴密,竟然無從探聽。不過,這日奕訢從避暑山莊出來,立把軍機章京曹毓瑛傳到寓裏,密密切切,談了一夜的話。次日,就到載垣、端華那裏辭行,說即日就要回京,倏然而來,倏然而去。在稍有閱曆的人,未免總要疑惑,無奈這班贊襄王大臣心高氣傲,太不把人放在眼裏,所以坦然不疑。
奕訢走後,兩宮太后隨降懿旨,著行宮人員預備車馬,即日回京。載垣等瞧見這道懿旨,頓時大跳起來,立刻入宮,懇請收回成命。慈安後道:“你們阻止回鑾,敢是要我們在這裏住一輩子不成?我們呢,倒也罷了,先皇帝梓宮,敢是較遠不要奉安山陵了。你們都是先皇帝舊臣,受過先皇帝多少恩典?
自問自心,對得過先皇帝,對不過先皇帝?再者,皇帝是天下共主,皇帝一日不回京,天下人民的心就一日不定,你們也對不過天下人民呢!”衆人俯聆慈安後那一番慈諭,簡直有不惡而嚴;仰瞻慈安後那一副慈容,簡直是不怒而威。要奏駁幾句,三人擡不過一個理,竟然半個字也沒有了。沒奈何,只得唯唯遵旨,退出宮門。大家商議回京之計,端華道:“咱們分做兩起走吧,我和怡親王爺等扈從兩宮鑾駕,先由間道回京,留肅順、穆蔭護送梓宮,遠近聯爲一氣,就有算計,也不怕他們了。”衆人齊稱妙計。計議已定,於是下令部署車馬。
到了這日,兩宮太后、皇帝以及扈從文武各大員,千乘萬騎,浩浩蕩蕩,直向北京進發,一路平安無事。留京王大臣得著消息,早都迎出京來。兩富太后慈顔倒都欣悅。這日,不及進城,慈帷就在城外暫駐,不意驛馬飛遞到兩封奏摺,一封是大學士賈楨等聯銜會奏,懇請兩宮太后垂簾聽政;一封是欽差大臣勝保奏懇簡派近支親王輔政。兩宮太后閱過奏,留中不發。
次日,啓蹕入都。才回大內,就發出兩道上諭宋,一道是布暴載垣、端華等罪狀,一道是拿問的旨意,這兩道諭旨,就是奕訢在熱河時先叫軍機章京曹毓瑛草就的。
諭旨既下,恭親王奕訢手捧上諭,帶領侍衛,徑投怡親王府來,恰好端華也在那裏。門官入報:“恭親王來此降旨。”
載垣不勝詫愕,忙問端華:“什麽事?你可知道?”端華道:“沒有知道呢。”話猶未了,二門上小廝飛步進報:“恭親王爺已進了二門來也!”載垣起身迎出,見奕訢帶領侍衛番役六七十,虎步龍行,瞧那神氣兒很是起勁。搶步上前,請安相見。
奕訢大剌剌地不很理人,走進中堂,端華也只好起身相見。奕訢笑道:“鄭王爺也在這裏,巧極了,省得本邸奔一程路了。”隨道:“本邸無事不敢輕造,有旨請怡、鄭二王跪聽宣讀。”端華道:“上諭大意,請你先行宣佈,我等未便貿然跪接。”奕訢道:“旨意無非說二位營私舞弊,罔上專權,結黨橫行,阻撓大計,朝臣側目,民怨沸騰,著本邸拿捕等語。”載垣、端華拂然道:“吾輩未入,旨從何來?這道上諭,明明是你假傳的。”奕訢道:“二位不肯接旨嗎?”載垣道:“上諭出於吾手,這是什麽上諭?也要我們接!”奕訢道:“本邸奉上差遣,二位既然不肯按旨,說不得只好放肆了。”說畢,沈下臉,向侍衛道:“奉上諭,鎖拿怡親王載垣、鄭親王端華。”衆侍衛一齊動手,捉豬縛狗般把載垣、端華全都拿下。擒出府邸,擁到宗人府,交給宗令看管了,入宮復奏。
兩宮太后又特派欽差馳赴熱河,拿捕肅順、穆蔭。欽差領了密旨,晝夜兼程,行抵密雲,恰與肅順碰著。肅順還在行轅裏臥地,欽差帶領侍衛毀門而入,就床上拖下來,上寧鎖,押解到京。兩宮降旨,令廷臣議罪。一時議上,載垣、端華,擬賜自盡;肅順擬斬立決;穆蔭擬革職發往軍台;景壽、匡源、杜翰、焦佑瀛,俱擬革職,永不敘用;尚書陳孚恩、侍郎黃宗漢都因依附奸黨,擬請革職遣戍。朱批下來,自然是“照所請,欽此”五個字。勢焰薰天的贊襄王大臣,被這五個朱字,竟然會煙消火滅,你道厲害不厲害?
從此政局翻新,另換一朝人物。恭親王奕訢做了議政王,並軍機處行走;大學士桂良、尚書沈兆霖、侍郎文祥、寶鋆,均在軍機大臣上行走;鴻臚寺少卿曹毓瑛,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。兩宮太后特降懿旨,命議皇太后垂簾的儀制。又命欽天監選擇吉日,皇帝重行即位禮。於是擇定十月甲於日,在太和殿重行即位禮。到了這日,穆宗公服臨殿,文武百官,都來朝賀。特頒紅詔,改祺祥年號爲同治,即以明年爲同治元年。這一個年號,暗寓兩宮同治國政的意思。次日,穆宗降旨:“現在一切政務,均蒙兩宮皇太后躬親裁決,惟繕擬諭旨,仍應作爲朕意,嗣後議政王軍機大臣繕擬諭旨,著仍書朕字。”到了十一月初一,穆宗奉了兩宮皇太后,在養心殿垂簾聽政,批發諭旨,都鈴用同道堂玉璽,後人詩道:
北狩經年蹕路長,鼎湖弓箭望灤陽。
兩宮夜半披封事,玉璽親鈐同道堂。
兩宮太后同殿臨朝,名爲公決朝政。其實慈安後賦性忠厚,用人行政,萬機一切,都由慈禧後一個兒專斷。慈禧後真也精明強幹,幹辦點子政事,真也沒批評。即以東南軍務而論,命馮子材督辦鎮江軍務;命曾國藩統轄江蘇、安徽、江西三省,並浙江全省軍務,所有四省巡撫提督以下各官悉歸節制;又拔沈葆楨爲江西巡撫,左宗棠爲浙江巡撫。知人善任,就是文宗當國,所舉所措,也不過如此。慈禧後不僅才智過人,她那福澤,比了別人,也要勝起三五倍。東南軍務,自兩宮垂簾而後,日有起色,蘇、皖、晉、鄂漸爲削平,太平軍中悍酋如英王陳玉成,被苗沛霖擒解勝保軍營;翼王石達開,被土司擒解駱秉章軍營;土匪教衆也漸次剿滅。到同治三年六月,曾國荃打破南京,閉城搜殺,甕中捉鼈,網裏捕魚,李秀成、洪仁達等盡被捕拿。積年巨患,一旦剷除,擾攘中原,復變成太平世界。
捷報到京,兩宮太后喜溢眉宇,特下上諭道:本日官義曾國藩由六百里加緊紅旗奏捷,克復江甯省城一折,覽奏之餘,實與天下臣民同深喜悅。此次洪逆倡亂粵陝,於今十有五年,竊據江寧亦十二年,蹂躪十數省,淪陷數當城。卒能次第蕩平,暫除元惡,該領兵大臣等榔風沐雨,艱苦備嘗,允宜特沛殊恩,用酬勞績。欽差大臣、協辦大學士兩江總督曾國藩,自咸豐三年,在湖南首倡團練,創立舟師,與塔齊布、羅澤南等屢建殊功。保全湖南郡縣,克復武漢府城,肅清江西全境。東征以來,由宿松克潛山、太湖,進駐祁門,疊復徽州郡縣,遂拔安慶省城,以爲根本。分繳水陸將士,復下游州郡,茲幸大功告成。逆首誅鋤,實由該大臣籌策無遺,謀勇兼備,知人善任,調度得宜。曾國藩著加恩賞、加太子太保銜,錫封一等侯爵,世襲罔替,並賞戴雙眼花翎。浙江巡撫曾國荃,以諸生從戎,隨同曾國藩剿賊數省,功績頗著。咸豐十年,由湘募勇,克復安慶省城。同治二年,連克巢縣、舍山、和州等處。率水陸各營進逼金陵,駐紮雨花臺,攻拔僞城。賊衆圍營,苦守數月,奮力擊退。本年正月克鍾山石壘,遂合江寧之圍,督率將士鏖戰,開空地道,躬冒矢石,半月之久,未經撤隊,克復全城。殘除首惡,貴屬堅忍耐勞,公忠體國。曾國荃著賞加太子少保銜,錫封一等伯爵,賞戴雙眼花翎。欽此。
又下旨錫封曾國荃部將李臣典一等子,賞他首先登城之功;蕭孚泗一等男,賞他擒獲李秀成之功;又頒發銀牌四百面,賞給曾營將士,下旨道:粵逆久踞江寧,負隅抗拒,實爲從來未有之悍寇。此次水陸各軍,於溽暑炎蒸之際,猛力環攻,迅克堅城,悍黨悉除,渠魁就縛,非曾國藩運籌決策,督率有方,曾國荃等躬冒矢石,鼓勇先登,未由建此奇功,成乃丕績。朝廷嘉悅之懷,實難盡述。除曾國藩等已加恩錫封外,其出力員弁兵勇,並著查明保奏,候旨施恩,發去銀牌四百面,著曾國藩、曾國荃等擇其功績最著者,先行頒給,以勵戎行給。欽此。
曾營將士接著此旨,很是歡忭,各路官軍得著此信,勇氣也增十倍。東搜西剿,把太平軍餘黨殺得沒處躲避。扶王陳得才,在楚豫邊界服毒自殺;端藍、成春等釋甲歸降,洪秀全兒子洪福瑱跟著堵王黃文金逃到湖州。李鴻章緊緊相逼,改走寧國。鮑超又死命相攻,充沒何,只好走到浙江淳安地方。誰料浙將黃少春候在那裏,大殺一陣,黃文金力戰身亡。洪福填一個兒東奔西走,逃到廣信地界,卻被江西將弁席寶田輕兵追襲,在石城地方,又吃了個大敗仗,逃向荒穀裏。席寶田守住穀口,派兵搜出,把洪福瑱生擒活捉,解到南昌。巡撫沈葆楨飛章入告,上諭下來,叫把洪福瑸與先前捉住的天王之兄恤王洪仁政、天王之弟幹王洪仁玕、黃文金之弟昭王黃文英,同在南昌正法。
又下恩旨,賞沈葆楨一等輕軍都尉、席寶田雲騎尉、鮑超一等於爵。另有懿旨一道:頒賞沈葆楨之妻林氏,珍飾四件。
殊恩異數,闔署的人無不納罕稱奇。欲知端的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八十四回 林夫人巧計保南昌 恭親王忠心籌西域
話說江西巡撫沈葆楨之妻林氏夫人,獨蒙兩宮太后特恩,頒賞珍飾,闔署人員,無不納罕,這裏頭原來有一個大大原因。
這位夫人,是林文忠公少穆的小姐,智謀出衆,才略勝人。上年省城被圍,撫台恰好出巡在外,闔城官民,都慌得手足無措。
林夫人聚集撫標各將弁叮嚀告誡,飭令登陴守禦,辭意很是慷慨。諸將感憤,無不盡力。守了兩日,忽報長毛開掘地道,要用滾地龍法攻城了。守城將弁,得著此信,無不駭然。林夫人知道軍心惑亂,城池必然無幸,親執兔毫,寫成撫慰守陴將士文一道,命巡捕官發貼出去。其辭道:聞賊用滾地龍法,欲陷城垣。古人有埋甕聽聲之一策,今圍城中缺少缸甕,豈能束手聽之!爾諸將士速各率所部,搶挖內濠一道,須深八尺,寬丈五,上蓋松板,形同浮橋,可杜賊謀,可固城守。爾諸將士皆中丞舊部,爲國宣力,其各奮義勇,共保封疆。張軍長援師已過九江,城圍之解,即在旦暮。殺賊之功,正此時也。勉之奮之,毋忽。
又咬破指尖,寫了一封血書,派遣心腹,馳往張玉良軍門那裏乞援,其辭道:南昌危在旦夕,賊酋糾衆七萬,百道進攻。氏夫幼丹住商薜,中丞離省,全城男婦數十萬生命,存亡旦夕。將軍昔以三千衆而解嘉興之圍,奇勇奇功,朝野傾服。今聞駐節漢沔,跟南昌一衣帶水耳。氏齧血求援,長跽待命。生死人而肉白骨,是所望于將軍。江西撫署沈林氏咬指泣書。
張玉良,原是林文忠公部曲,接著血書,不禁大大感動。都率本部人馬,星夜趕來。這裏林夫人督同闔城官員,負士登城,幫助守禦。軍民感奮,守得愈益嚴密。過了兩日,見城外塵頭高起,喊聲大震,攻城太平軍紛紛調動,知道張軍到了。
林夫人傳諭城上軍士大呼助威。大小三軍,得著此令,齊聲大喊,如同山崩雷響,十里皆聞。太平軍見了這個聲勢,盡都失色。又見張玉良軍士人人拼命,個個爭先,知道很難取勝,令旗一揮,六七萬太平軍拔寨齊起,退向別處去了。這一貨事情,雖然沒有題本上折,兩宮太后早已傳聞知悉,所以特頒珍飾。
當下沈葆楨夫婦感激涕零,循例上折謝恩。闔城文武僚屬一得此信,忙都上轅叩賀,腳靴手板,忙亂到個發昏章第一。
這夜沈葆楨辦了一席酒,就在上房跟夫人慶賀。沈葆楨笑道:“夫人兩篇文字,博得四件珍飾,雖未便宜,也頗值得。”林夫人道:“我這兩篇,都是至性至情的說話,哪里算作文字?你要瞧文字,我有一卷摘錄的《詠絮集》,閑了給你瞧著。”
沈葆楨道:“現在天開文運,別說女子多才,就逆賊中也多會韻語的。此番忠、侍兩酋被擒,在檻車裏頭,聽說還慷慨賦詩,侍酋有半律道:
一片雄心終不死,百年殺運未全消。
仰天噴出腔中血,化作長虹亙碧霄。
忠酋有句道:
自分豹皮同死節,敢將羝乳望生還。
林夫人道:“瞧忠酋的口供,是一個打柴的樵夫,如何也會歌詠?”沈葆楨道:“忠酋在蘇州時光,每逢月夜,泛舟虎丘,覓句引杯,興很不淺。有《感事詩》兩律,傳誦至今。其辭道:
舉觴對客且揮毫,逐鹿中原亦自豪。
湖上月明青箬笠,帳中霜冷赫連刀。
英雄自古披肝膽,志士何嘗惜羽毛。
我欲乘風歸去也,卿雲橫亙鬥牛高。
龔鼓軒軒動末休,關心楚尾與吳頭。
豈知劍氣升騰後,猶是胡塵擾攘秋。
萬里江山多築壘,百年身世獨登樓。
匹夫自有興亡責,肯把功名付水流。
所以這一回,他與侍、酋兩個唱和不絕。忠酋有句道:
報道哥哥行不得,前山現有鷓鴣啼。
侍酋和道:
杜宇不知天意思,不如歸去喚聲聲。
林夫人道:“‘哥哥行不得’,好似長毛裏一個什麽王題過一闋詞,也有這麽一句的。”沈葆楨道:“那是僞天德王洪大全,在長沙時光題的,其辭道:寄身虎口運籌工,恨賊徒不識英雄。漫將金鎖綰飛鴻,幾時生羽翼,萬里御長風。一事無成人漸老。壯懷要問天公,《六韜》、《三略》總成空。哥哥行不得,淚灑杜鵑紅。
林夫人道:“賊中諸酋的詩氣象雄偉,要算錢江第一,我最愛他《辛亥閏八月中秋雜感》兩律:
一年兩度過中秋,月照天街色更幽。
天象有星皆北拱,人情如水竟東流。
賈生痛哭非無策,屈子行吟儘是憂。
匏繁長安增馬齒,等閒又白少年頭。
荊棘茫茫寄此生,生還萬里轉傷神。
鄉關路隔家何在?兄弟音疏夢自親。
捫虱漫談天下事,臥龍誰是草廬身?
西山爽氣秋高處,縱目蒼涼感路塵。
沈葆楨道:“錢江口氣,還不及翼酋呢。翼酋石達開,有五首七律,聽說是答復滌帥的,我記得是:
曾摘芹香入泮宮,更探桂蕊趁秋風。
少年拓落雲中鶴,塵迹飄零雪裏鴻。
聲價敢雲超冀北,文章昔巳遭江東。
儒林人內應知我,只合名山一卷中。
不策天人在廟堂,生慚名位掩文章。
清時將相無傳例,末造乾坤有主張。
況復仕途皆幻境,幾多苦海少歡場。
何如著作千秋業,宇宙常留一瓣香。
投鞭慷慨蒞中原,不爲仇仇不爲恩。
只覺蒼天方瞶瞶,莫憑赤手拯元元。
三年攬轡歸羸馬,萬衆捍山似病猿。
我志未酬人亦苦,東南到處有啼痕。
若個將才同衛霍,幾人佐命等蕭曹。
男兒欲畫麒麟閣,夙夜常嫻虎豹韜。
滿眼河山羅異劫,到頭功業屬英豪。
遙知一代風雲會,濟濟從龍畢竟高。
虞帝勳華多頌美,惠王家世盡鴻濛。
賈人居貨移神鼎,亭長還鄉唱大風。
起自布衣方現異,遇非天子不爲拢
醴泉芝草無根脈,劉裕當年田舍翁。
林夫人道:“長毛裏竟有能詩解賦的人,真也難得!”沈葆楨道:“李次青來信,說金陵洪逆宮門有聯云:虎竟三千,直掃幽燕之地;龍飛九五,重開堯舜之天。又有一聯是:
獨手擎天,重整大明新氣象;
丹心報國,掃除外族陋衣冠。
那僞殿上一聯,聽說是洪逆手筆,其辭是:
先主本仁慈,恨茲汙吏貪官,斷送六七王統緒;
藐躬實慚德,望爾謀臣戰將,重新十八省江山。
還有一聯是:
維皇大德曰生,用夏蠻夷,侍驅歐美非澳四洲人,歸我版圖一乃統;
于文止戈爲武,撥亂反正,盡沒藍白紅黃八旗籍,列諸藩服萬斯年。
寢殿上一聯,聽說是忠酋手筆,其文是:
馬上得之,馬上治之,造億萬年太平天國於弓刀鋒鏑之間,斯誠健者;
東面而征,西面而征,救廿一省無罪良民於水火倒懸之會,是曰仁人。
夫婦兩個正在談文說藝,忽外面送進一角公文。沈葆楨拆開一瞧,不覺變色,叫起“哎呀”來。林夫人問:“是什麽?”沈葆楨道:“烏魯木齊失陷了。都統平治闔門殉了難,哈密、吐魯番、呼壁圖、庫爾喀喇、烏蘇等地方相繼淪陷。你想這件事如何處呢?”林夫人道:“這幾處都是回子地方,敢是回子又反了?”沈葆楨道:“回子阿渾妥得璘、索煥章先後都叛。阿渾妥得璘竟僭稱爲清真王。”林夫人道:“光辦幾個回子呢,還不難,所怕的新疆逼近強俄,俄人倘然乘隙而入,可就費事了。”沈葆楨道:“俄人素來恭順,幸災樂禍的事,怕不見得幹吧?”林夫人道:“這都是說不定的事,再瞧罷了。”
不言沈葆楨夫婦私下竊議,卻說北京朝廷接著西陲警報,慈禧很是鬱悶。慈禧後就到慈安宮裏商派將帥。慈安後道:“內地事情還沒有辦妥,塞外偏又出了這件事。光是幾個撚匪,直齊豫蘇皖五督已經擾得不得了。現在靠得住點子的人,通只三個:宗室裏呢,奕訢最爲親近,人也最謹慎;蒙古王大臣,就只僧格林沁;漢臣裏老成練達,倒要算著曾國藩。奕訢提過別算,僧格林沁人馬雖多,正在剿辦撚匪,總也抽調不出,只有曾國藩閑著,這件事還是交給他辦了吧。”慈禧後道:“我也這麽想,曾營各將,鮑超最爲忠勇,除是調他去,別個怕末見辦的下。”慈安後道:“你看誰妥當,就調誰是了。”慈禧後道:“鮑超請假葬親,才准得他呢!”慈安後道:“這又何妨?降一道旨給他是了。”慈禧後點頭稱是。次日,軍機處發下上諭道:曾國藩奏提督鮑超遵奉前旨,請假葬親一折,已明降諭旨,賞假兩月,回籍經理葬事。現在甘肅軍務未蕆,新疆回匪日益蔓延,非得勇略出群如鮑超者,前往剿辦,恐難壁壘一新。著曾國藩傳旨鮑超,令其俟假期一滿,即行由川起程,出關剿辦回匪。其舊部兵勇,及得力將弁,准其酌量奏調,隨帶同行。從前回疆用兵,楊遇春即系川省土著,立功邊域,彪炳旗常。鮑超務當督率諸軍,肅清西陲,威揚萬里,以與前賢後先輝映。該提督忠勇性成,接奉此旨,必即遵行,以副朝廷委任。欽此。
此旨去後,曾國藩復奏到京,稱說:“西路軍務,宜先清甘肅,次及關外。湘勇離甘太遠,不如川勇較近,宜用川北保甯、龍安兩府之人,與甘肅風氣不甚相遠。又奏新疆之地,大漠苦寒,艱險異常,鮑超威嚴有餘,恩信不足,倘出關以後,部曲離怨,必爲回衆所輕,一有挫失,全局震動,後人更視關外爲畏途矣。且甘肅未平,遽謀新疆,則後路之操本不穩。鮑超歷年苦戰,臣豈忍忘其大功,而摘其小過!惟有仰懇聖慈,諭令鮑超,隨同都興阿、楊嶽斌先清內匪,再行出關,不宜輕于一發,不獨鮑超一軍爲然。自古有事塞外者,未有不慎於始謀者也”等語。這種迂謀緩計,兩宮太后如何肯聽?連頒三旨,催促霆字營趕速出關。所說君命難違,王事爲急,鮑超雖然回了川,所都霆字營由總兵官婁雲慶、宋國永分頭統帶,次第出發。不意行到半途,齊聲嘩變,都稱不願出關,分途亂竄。四川、江西、湖南都被擾累,果然不出曾國藩所慮。
三省督撫得著驚噩,立即飛章入告。不意宮廷裏頭,爲了此事,竟生起一個小小風波來。原來慈安後賦性恬淡,素不喜歡管理閒事,名爲聽政,垂拱而已,慈禧後偏是能幹,殺伐決斷,敢作敢爲。近侍諸臣見慈安後自甘退讓,不免也存了個舍輕倚重的心思。遇有政事垂詢,倘是慈禧後,便都獻殷勤,說出許多主意,任慈禧後揀擇施行;要是慈安後,便都沈默不語,回奏上來,總不過是句恭候懿旨的話。議政王、恭親王,很是瞧不過,人前背後,常常發幾句不平的話。衆人如何肯改?這日,驚報到京,慈禧後剛剛病著,慈安後一個兒臨朝,立召軍機大臣計議,盈廷唯諾,竟沒個人分憂解患。慈安後道:“漢人既是沒中用,還是叫僧格林沁去了吧。”軍機大臣齊聲唯唯。
恭親王道:“僧格林沁辦理撚匪很得手,調了出去,叫誰接他的手?撚匪四處竄擾,行蹤飄忽,遷流無定,差不多就是明季流寇,似不宜過於輕視。因奏陳太后溫厚仁慈,不肯發威動怒,廷臣不知感戴,倒都存藐視之心。即如今兒的事,西太后跟前要是這麽著,早都受了申飭了!他們明欺太后仁厚,故意裝聾做啞,難上頭一難。”慈安後道:“那種事情,眼前也沒暇計較,你看關外派誰去好呢?”恭親王道:“明緒、保恒,都有扶危濟變之才。穆圖善人很忠勇,依奴才愚見,這三個人都可以用得。”太后道:“你保的人,總不會差什麽,現在這麽著吧。伊犁將軍派了明緒去,烏魯木齊都統派了保恒去,叫穆圖善帶兵出關,專辦討賊事宜。”軍機大臣立即承旨擬諭,頒發出去。早有人把恭親王當廷發話的事報知慈禧,慈禧後心裏很是不舒服。病癒臨朝,恰好部臣復上一樁交議案子,議的是兩廣總督毛鴻賓,照例應得降二級調用的處分。慈禧後道:“那麽兩廣總督就叫吳棠署理了吧。”慈安後不置可否,慈禧後就命擬旨。偏是恭親王不識勢,上殿爭執,說:“吳棠現職不過是漕督,升了總督,似乎太驟!”慈禧後立刻沈下臉道:“李鴻章、左宗棠不都是不次超遷的嗎?偏是吳棠就不行了?不用一個人,講一句話,都要你干預,你也太操心了。誰不知你是議政王,必要三天五日找一個由頭,跟我拗一回,是不是就算顯揚你議政王聲勢?”恭親王是懿親重臣,這麽大釘子,出世以來還是第一遭兒碰著,心裏未免不舒服,罪也不謝,賭氣出朝,回邸去了。慈禧後回向慈安後道:“奕訢驕蹇已甚,不懲戒他一下子,日子久了,難保不鬧出亂子來!”慈安後原是無可無不可的,隨道:“懲戒懲戒他也好。”於是立下上諭:恭親王奕訢,毋庸在軍機處議政,並撤去一切差使。
此旨一下,京師頓時大震。淳親王等先後陳奏,都說奕訢雖經獲咎,尚可錄用,懇請開恩起復等語。慈安後善良不忍,就與慈禧後商量,把折交王公大臣詳議具奏。不多幾天,禮親王世鐸等復奉上來,都說:“奕訢咎由自取,惟系懿親重臣,應否住用,予以自新,候旨定奪。”只有給事中廣誠一個折於,說得很是貼切,稱說:“廟堂之上,先啓猜嫌,根本之間未能和協,駭中外之觀聽,增宵旰之憂勞”等語。兩宮太后惻然心動,於是特降懿旨,宣示中外,大旨稱:奕訢信任親戚,不能破除情面。平時於內廷召對,多有不檢之處。朝廷杜微防漸,正小懲大戒,曲爲保全之意。奕訢著加恩仍在內廷行走,並仍管理總理各國事務衙門。欽此。
又下旨:
著恭親王奕訢仍在軍機大臣上行走,毋庸復議政名目,以示裁抑。
薄霧輕雷,依舊化成祥風甘露。這就叫帝德乾坤大,皇恩雨露沾。恭親王自經此番磨折之後,寅畏小心,辦理一行政事,自不敢倚老賣老。兩宮太后見他勇於改過,心裏也很歡喜。
這一年,又有一樁非常喜慶事,天開文運,二百六十五名進士裏,一甲第一名竟是旗下人氏,這是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盛事。國初時光,漢滿分榜取士,出過一個狀元麻勒吉。滿漢同榜之後,今科還是頭回兒顯輝呢!這一位狀元爺,名叫崇績。
他那小姐,後來就是當今的皇后,當今歿後,皇后竟至殉節身亡。詠史的人有七絕一首道:
開國科名幾狀頭,璿閨女誡近無儔。
昭陽從古誰身殉,彤史應居第一流。
這都是後話。
當下兩宮太后見臚唱第一人是旗下人,慈懷都很欣悅。慈禧後高興,傳了個班子,邀請慈安後聽戲慶賀。歌舞升平,一派盛朝氣象。正在歡樂,敗興的警報雪片也似的來。報說:“僧王追賊遇伏,在曹州地方力戰陣亡。”兩宮太后聞報大驚。
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八十五回 剿撚軍僧王殉難 遊都市天子微行
話說僧格林沁驍悍善戰,當時滿蒙漢各將沒一個比賽得上。他那雄心壯志,銳氣英風,直堪涵蓋千秋,推倒一世。力攻智取,虎步龍驤。鐵騎所經,風雲色變,金戈所指,山嶽形潛。撚軍首領張洛行、團民首領苗沛霖都是混世魔王,吞人惡煞。跳蕩了不知幾多年數,擾亂了不知幾多地方。說也奇怪,經他老人家旌旗一指,竟似風捲殘雲,收拾了個淨盡。殺人如草,用兵如神,楚豫撚黨聽到僧格林沁名字,無不魂飛魄散,心駭神驚。僧王逾益自負,不把撚軍放在心上。得機得勢,作福作威,獲到撚黨,不問首從,一概淩遲處死。忍心害理,峻法嚴刑,殘酷到個要不得。苗沛霖被擒時光,沛霖有一班義兒,都是十四五歲的俊童。目秀眉清,粉裝玉容,無愧人其女口玉,直堪我見猶憐。碰著這位僧王爺,偏是心狠手辣,專喜煮鶴焚琴。審問明白,批下來總是“依例處死”四個字。僧王更有一個特異性,,每逢犯人綁赴法場,便令當差的燙上很好的酒,坐看行刑,酌酒玩賞。那淩遲刑是寸割分碎的,受刑的人慘痛呼號,他老人家愈是快活,酒下的愈快。彼時苗氏義兒捆縛定當,押到法場,劊子手開刀,跪呈樣肉,僧王見那樣肉,竟有一寸左右闊狹,頓時大怒,喝把劊子手棍責五十。下令每剮犯肉,不得闊逾五分。受刑的人宛轉哀啼,求恩速死。僧王賞心樂意,置若罔聞。自辰至午,才割得半條腿子。午牌過後,僧王爺酒興闌珊,不無少有厭倦,特下恩命:“受刑各逆犯,能夠破口大駡苗逆,本王開恩,賞他拳大的一刀。”武健嚴酷,慘無人理,諸如此類,不一而足。撚黨恨極,聚集同黨,商議報仇之計。
此時撚党首領姓張,名宗禹,就是悍酋張洛行的兒子。衆多頭目,齊聽號令。當下張宗禹道:“遵王賴汶光,是太平天國遺臣,天國雖亡,雄心未已,兀在直魯一帶縱橫馳突,此人真是個英雄。先生當時,原也受過太平朝思典,現在要報仇,莫如與遵王聯兵一處。遵王久戰沙場,深通將略,跟他聯了兵,咱們總不會吃虧呢!”衆頭目連聲稱妙。張宗禹隨即修書一封,備了一盤珠寶,四色食品,特派心腹幹員,馳往遵王那裏通聘。
賴汶光接信大喜,親統大軍,風馳而來。猩猩惜猩猩,好漢識好漢,兩雄握手,相見恨晚。張宗禹請教用兵方略,賴汶光道:“僧格林沁蠻橫粗暴,竟是一頭野牛,是宜智取,不宜力敵。
他手下東三盟鐵騎去來驃疾,馳突如風。咱們弟兄大半都是步隊,在平陽曠野裏跟他交戰,自然要受虧了。現在莫如用我之長,攻敵之短。引他到山谷沮洳地方,山路屈曲,水道縈回,騎不得逞,馬不得馳。那時節,一聲炮響,伏兵齊起,不怕他飛了天上去。”張宗禹大喜,依計行事。從此設伏埋兵,用謀暗算,神出鬼沒,聲東擊西。只檢崇山峻嶺,淺澤深溪所在,跟官兵廝殺。
謀果然無遺策,計不虛行,僧營良將恒齡、舒通額、蘇克金等都是勇冠三軍、力敵萬夫的,卻都蹶掉在這裏頭。怒得僧王切齒咬牙,統率精騎,親自趕來,誓與群敵拼一個死活。那霸王瞋目大呼,人馬辟易,“魏武帝輕兵躡敵,騎步倉皇”,那一股猛厲無前的氣概,直令人望而卻步。當下張宗禹、賴汶光計議道:“僧賊積忿已深,勢將拼命,萬萬不能邀擊。咱們不如分軍兩路,各統一支,僧賊如果擊我,你快快起兵,攻打他後面,僧賊回兵,你馬上逃避,我就播旗喊呐的救你。總之咱們兩支兵牽制僧賊,使他疲於奔命,接應不遑。等他氣竭力弱,再用誘敵法子,誘他到祟山峻嶺、曲徑羊腸地方,四面圍住,合力奮擊,甕中捉鼈,池內搜魚,恁他掀波鼓浪,咱們也不怕了。”此計行後,可憐蓋世無雙的僧親王東奔西逐,不得一戰。總兵何建鼇、陳國瑞、內閣學士全順叩馬諫阻,都說:“王爺萬金貴體,撚匪山野蠻牛,馳突奔逐,很是犯不著!”
僧王哪里肯聽。
這日,接到軍報:“張、賴兩賊,聯兵一路,逃向山東去了。”僧王怒極,統率親兵,飛馬就追。傳令大軍跟隨繼進,晝夜兼程,趕了二百多里路。每到城鄉,詢問當地百姓,都說賊軍過得沒有幾時。盡力追趕,卻又不見蹤迹。這日,行到曹州以西,天色傍晚,山路崎嶇,岡巒起伏,地勢很是幽峻。落日奄奄,微風習習,僧王心疑,傳令前軍探路。霎時,前軍統領擒了兩個樵夫,速送到馬前,聽候王爺發落。僧王喝問賊蹤,那樵夫道:“才見五七千人馬,在前面山中,紮營散隊,埋鍋竈飯,我們不識字,不知是官是賊?”僧王道:“那一定是賊隊了。”隨令加鞭催馬,趕緊前進。所說“天子三宜,將軍一令,三軍之衆,誰敢不遵。”斯時,暮霾橫空,餘霞散彩,饑疲的軍士,被霾影霞光一映射,饑容菜色,愈顯得真切。僧王志在克敵,軍容饑飽,倒也毫不在意。行了一陣,忽見前軍發起喊來,立遣裨將飛馬探問。霎時回報,前面山路被樹枝疊斷了。僧王知道中計,立傳將令:“前鋒作後隊,後隊作前鋒,班馬千軍,立時回馬!”此令方才傳下,就聽得山腰裏雷轟似的一聲怪響。前山後嶺,左岡右坡,頓時擁出無數敵兵,搖旗呐喊,齊呼:“僧格林沁,快快投降!快快投降!”萬口齊聲,山鳴谷應,宛似天搖地動,聲倒江翻,正是:一千里色中秋月,十萬軍聲半夜潮。
僧王怒得口中出火,鼻內生煙,喝令衝殺出去。英雄末路,壯士窮途,恁你力可拔山,氣能蓋世,也難履險如夷,逢凶化吉!笆裰鞅蓟匕椎郏椡醣频綖踅保€有甚指望呢?當下僧格林沁被張宗禹、賴汶光圍困數重,衝突不出。不意一到黎明,降兵盡變,“漏屋偏遭連夜雨,破船又遇打頭風”。敵人乘機殺入,僧格林沁與總兵何建鼇、內閣學士全順盡都戰死。陳國瑞僅以身免,僧營全軍敗沒。
噩耗到京,兩宮太后異常震撼,降旨以親王飾終典禮,從優議恤。予諡忠字,又加恩命配饗太廟,繪像紫光閣,命他的兒子伯彥訥謨祜承襲親王世爵,並賞博多勒噶台王號。隨詢問:“誰堪繼任剿辦撚匪?”廷臣衆口同辭:“此事非曾侯不能辦理!”於是降旨:欽差大臣、協辦大學士、兩江總督、一等毅勇侯曾國藩,著即前赴山東一帶郡兵剿賊,兩江總督著李鴻章暫行署理,江蘇巡撫著劉郇膏暫行護理。欽此。
旬日之間,連下三旨,無非催促曾侯迅速啓程的話。偏是性急,偏是遲慢,碰著這位曾侯,按部就班慣了的。復奏到京,聲言:“遵旨前赴山東剿賊,曆陳萬難迅速情形,金陵楚勇,裁撤殆盡,僅存三千人,作爲護衛親兵,此外惟調剩松山甯國一軍,如楚勇不願遠征,臣亦不復相強。淮勇如劉銘傳等軍,人數尚少,不敷分撥。當酌帶將弁,另募徐州勇丁,以楚軍之規制,開齊兗之風氣,期以數月訓練成軍,此其不能迅速者一。撚匪續年擄掠,戰馬極多,馳驟平原,其鋒甚銳。臣不能強驅步兵,以當騎賊,亦擬在徐州添練馬隊,派員前赴古北口,采買戰馬,加以訓練。此其不能迅速者二。扼賊竄北,惟恃黃河天險,若興辦黃河水師,亦須數月乃能就緒,此不能迅速者三。直隸一省,宜另籌防兵,分守河岸,不宜令河南之兵兼顧河北。僧格林沁剿辦此賊,一年以來,周曆安徽、河南、江蘇、山東五剩臣接辦此賊,斷不能兼顧五省,不特不能至湖北也。即齊、豫、蘇、皖四省,亦不能處處兼顧。如以徐州爲老營,則山東只能辦兗、沂、曹、濟四郡;河南只能辦歸、陳兩郡;江蘇只能辦能、徐、海三郡;安徽只能辦廬、鳳、穎、泗四郡。此十一府州者,縱橫千里,撚匪出沒最熟之區,以此責臣督辦,而以其餘責成本省督撫,則泛地各有專屬,軍務漸有歸宿。此賊已成深寇,飄忽靡常,宜各練有定之兵,乃可制無定之賊。方今賢帥新隕,劇寇方張,臣不能速援山東,不能兼顧畿輔。爲謀迂緩,駭人聽聞,殆不免物議紛騰,交章責備。然籌思累日,計必出此,謹直陳跅蕘蕘,以備采擇。”等語。又附片奏稱:精方日衰,不任艱巨,更事愈久,心膽愈校折中所陳專力十三府州者,自問能言而不能行。懇恩另簡知兵大員,督辦北路軍務,稍寬臣之責任。臣仍當以閒散人員,效力行間。
兩宮太后瞧見了這種奏章,簡直奈何他不得。只有疊下恩旨,命他節制直隸、山東、河南三省,旗綠各營,文武官吏,悉歸調遣。稠疊施恩,無非要博他一個感恩圖報。又命醇郡王奕讓籌辦京城防範事宜。
此時撚軍酋長共有四人,小闔王張宗禹、平王牛洪統轄的是西撚;魯王任柱、遵王賴汶光統轄的是東撚。東西兩撚,此擾彼竄,弄得清朝將帥腳亂手忙,倉皇奔命。直到曾國藩任事之後,老謀深算,定出一個辦撚的綱紀來,就四省十三府州地,設起四鎮重兵:安徽以臨淮爲老營。山東以濟寧爲老營;河南以周家口爲老營;江蘇以徐州爲老營;各駐大營,爲四省之重鎮;一省有急,三省往援。以劉銘傳駐防周家口;張樹聲駐防徐州;潘鼎新駐防濟寧;劉松山駐防臨淮。以李昭慶馬隊一支爲遊擊之師,從此各人各有了泛地。敵兵到來,各泛各負責任,不至像頭前互相觀望,互相推委。遊擊的人,逐北迫奔,到處有人接應,也不至官隨敵走,飄忽無定,累月窮年,靡所底止了。李鴻章接著辦撚,蕭規曹隨,並沒曾有所增損。所以數年之間,東西兩撚,漸次蕩平。魯王任柱,於同冶五年十月,被劉銘傳誅掉。遵王賴汶光,於六年十二月,被官兵在揚州地方生生獲祝張宗禹、牛洪,直至七年六月,方始滅掉。賴汶光被擒受審,書有供狀一篇,語氣很是倔強,其辭道:蓋聞英雄易稱,忠良難得,是亙古一理,豈今不然?憶余生長粵西,得伴我主天王聖駕,于清道光庚戌年秋,倡義金田,定鼎金陵,今已十有八載矣。但其中軍國成敗,事機得失,形勢轉移,予之學淺才疏,萬難盡述。惟有略書數語,以表余之衷腸耳。憶余於太平天國壬子二年,始沐國恩,職司文務,任居朝班。於丙辰六年,值國家多故之際,正君臣嘗膽之時,是以棄文而就武,奉命出師江右,招軍以期後用。荷蒙主恩廣大,賞罰由余所出,遇事先行後奏,其任不爲不重矣。丁巳七年秋,詔命回朝,以顧畿輔。戊午八年春,我主聖明,用臣不疑,且知余志向,故命往攻江北,協同成天安、陳玉成佐理戰守事宜,永固京都門戶。受命之下,兢業自矢,誠恐有負委命之重,安敢妄怨有司之不從!且忠言逆耳,良藥苦口,誠哉是言也。於辛酉十一年秋,安省失守。斯時余有諫議云:“當茲安省既失,務宜北連張苗,以顧京左。須出奇兵,取進荊襄之地,不出半年,兵多將廣之時,可圖恢復皖省,俾京門鞏固,此爲上策。”奈英王等畏曾國藩如神明,視楚軍爲霸虎。是以英王不從余議,遂亂師渡廬,請命自守,復行奏加封余爲遵王。遵命與扶王、啓王等遠征,廣招兵馬,早復皖省等情。此乃英王自取禍亡,累國之根也。又有忠王李秀成者,絕不知機,違君命而妄攻上海。不惟攻之不克,且失外國和約之大義,敗國亡家,生死皆由此舉。至辛酉歲底,余偕扶王、啓王,勉強遵照,由廬渡淮。那時予知有渡淮之日,終無轉淮之期,是以過五關,越秦嶺,出潼關,於壬戍十二年冬,由鄖陽而進抵漢中,一路滔滔,攻無不克,戰無不勝,於甲子十四年春,由漢中而還師東征,圖解京都重困。未果,以致京都失守,人心散離。其時江北所剩無所依歸者數萬,皆是蒙毫之衆。其頭目任化邦、牛宏升、張宗禹、李蘊泰等誓同生死,萬苦不辭,請予領帶,以致報效等情,此乃僧帥好戮無仁之所致也。誠可謂行一不義,死一不辜。如此思之,真千古不易之良言也。予視此情狀,君辱、國亡、家敗之後,不得已勉強從事,竭盡人臣之忱,而聽天命。不料獨立此間數載,戰無不捷,踏雪披霜,以期復都於指日。孰意李鴻章者,智足謀多,兵精將廣,且能仰體聖化,是以人人沾感仁風不巳。余維才微識淺,久知獨立難持,孤擎難久,是以於丙寅十六年秋,特命梁王張宗禹、幼沃王張禹爵、懷王邱遠才前過甘陝,往連回衆,以爲犄角之勢。當茲大勢至此,無奈天數有定,夫復何言?古之君子,國敗家亡,君辱臣死,大義昭然。今余軍心自亂,實天敗於予,予何惜哉!惟一死以報邦家,以全臣節。惟析鑒核,早爲裁奪是荷。
撚軍既平,論功行賞。李鴻章以下,盡得加賞謀職。不意這麽一來,竟會激起一個好大喜功的英雄來。你道是誰?原來就是陝甘總督左宗棠。左宗棠見獵心喜,慷慨上書,自請五年工夫,平掉甘陝之亂。兩宮太后再無不許之理,立即批准,派他爲欽差大臣。左宗棠欣然受命,調齊兵馬,戈矛耀日,旗幟迎風,星馳電掣似的去了。
花開兩朵,各表一枝。且說北京朝廷,大小政事都由兩宮太后裁決後,當今天子,倒做了天下第一個清閒自在人了。這位皇帝,雖在沖齡,英明得要不得。此時慈禧宮裏,最寵倖不過,就是太監安得海,闔宮人都稱他做“小安子”,說一是一,說二是二,差不多就是慈禧後。宮廷裏除了兩太后,誰也不敢得罪他。穆宗卻已知道他奸惡,戲嬉時光,常把小刀子斫斷泥人首級。小太監問他緣故,穆宗道:“我殺小安子呢!”穆宗很喜歡便衣出遊,安得海當了面並不諫阻,總密密的奏知太后,使他受一頓教訓。穆宗探知原委,恨得牙癢癢地,卻又奈何他不得。一日,穆宗在宮裏,忽又不自在起來,這也不好,那也不好,走去走來,總是悶悶的。心裏一昏悶,便懶在宮裏,只想外頭去鬼混,又怕太后知道,要受教訓。近侍四名小太監偏又影兒似的寸步不離,到東隨到東,到西隨到西。私心默計,要溜出宮門,總先要這四個兒不阻擋。但是跟他們商量,定然不會應允,最好避掉他們眼珠子,不被他們瞧見。心生一計,隨取案頭瓶中供的兩枝新貢進來絹紮花,向小太監道:“你們替我走一趟去,這一枝送到東宮裏,這一枝送到西宮裏,說是我獻給太后的。”小太監道:“爺不用獻得,太后一般也有著呢!”穆宗道:“我怕不知道,我獻上去,盡我自己一點子誠心,快去快去!”小太監道:“我們都去了,誰伺候爺?還是到了東宮,再到西宮吧,留兩人在這裏。”穆宗道:“不用,我橫豎不要什麽,你們去了就回來是了。”小太監道:“爺可別走呢!記得上月,爺把我們支使開了,私自出宮,玩了一鎮日,小安子知道,回過太后,害我們都挨了一頓好打!”穆宗道:“誰又走呢?你們放心去就是了。”小太監還不肯去,穆宗道:“蠢奴!載澄約著今兒打球,朕走了,豈不失掉他興致?”小太監一想不錯,恭親王的兒子澄貝勒,原約今兒來宮打球呢。
兩個一班,接了絹花,分頭去了。穆宗支使開了小太監,覰人不備,溜出宮門,徑向鬧市走來。候館雞鳴,旗亭酒熟,此間景象,自覺別饒風趣,聖心很爲欣悅。信步行去,不知不覺,早到了一所僧寺,步入山門,逐殿隨喜。隨喜到羅漢殿,忽見一個漢子,全副苦相,滿面窮腔,站在那裏哭泣。心裏很爲詫異。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八十六回 丁撫台智斬安太監 慈安後妙選窈窕娘
話說穆宗微行都市,在僧寺裏碰見一個漢於,全副苦相,滿面窮腔,站在羅漢殿中哭泣。心裏很爲詫異,不禁上前問道:“你幹什麽的?哭什麽?”那人擡頭,見是一位公子哥兒,隨道:“少爺,小人素來跟官的,因被主人攆了出來,沒家可歸。
住在這兒,又遭和尚白眼,想後思前,不禁自嗟自歎。既碰見了少爺,那是我好運到了。萬望少爺垂憐,賞小人一碗飯吃,一輩子忘不了大恩呢!”穆宗道:“如爾輩以何處出息爲最優?”那漢子道:“最好是粵海關當一名捍子手,只是小人哪裏有這般福氣,隨便哪里混一口飯吃,已經是恩典了。”穆宗道:“那容易。”隨向寺僧假了一副紙筆,問那漢子:“你姓什麽?叫什麽名字?”那漢子回道:“小人叫余登發。”穆宗攀筆一揮,寫成一信。吩咐道:“交到步軍統領衙門去,自會有好消息。”余登發接了信,歡天喜地而去。步軍統領奉到上諭,見這位捍子手是欽派的,不敢怠慢,爲即予金治裝,咨遣粵關承役。這是後話。
當下穆宗發放了那人,走出寺院,信步向琉璃廠來。瞧瞧這樣,瞧瞧那樣,字畫古玩,骨董瓷玉,筆墨箋扇,一件件都瞧過。瞧到一種紙頭,名叫玉版宣的,倒很合意。隨詢問價值,購辦了五十張,一錢二分銀子一張,共計銀子六兩。穆宗取出三粒瓜子金抵用,掌櫃的見不是適用物,搖頭不要。穆宗道:“我沒帶錢,可怎樣?”掌櫃道:“沒帶不要緊,我叫夥計跟隨尊駕去取了吧。”穆宗點點頭,起身就走。那夥計挾了紙,跟隨著,抹角轉彎,走了好一會,問道:“尊客,到了沒有?”穆宗道:“快到了。”說著時,早到了皇宮內苑。穆宗直向午門大踏步走了進去。這一來把那夥計直嚇得三魂出竅,六魄離身,丟掉紙頭,轉身就奔。穆宗拍手大笑,喊一個小內監,取了紙,笑著進宮來。才到乾清門,頂頭撞見了安得海,安得海笑道:“萬歲爺好樂,市間有什麽笑話兒?講給奴才聽聽,賞奴才也樂一會子。”穆宗道:“好奴才,別哄我了,太后等著你呢,快饒舌去。”安得海討了個老大沒趣,很是憤憤,少不得想一個法兒,報此微仇小恨。
有話即長,無事即短。光陰如箭,日月如梭。一瞬間早已是同治八年,這叫做閑中歲月,鬧裏乾坤,過得格外容易。這時光,大亂初平,天下無事。慈禧太后靜極思動,因蘇杭兩織造進呈的衣服,不是尺寸不合,就是色樣太古,慈心不無鬱鬱。
歎向安得海道:“國家費了許多錢糧,豢養這一班蠢奴,貢進來衣服,競沒一件合用的!”安得海道:“現在繡工,倒是廣東的好。蘇杭兩省,倒也不過如此。”慈禧後心動,隨道:“廣東繡工果然好的,辦他幾件試穿穿也好。可惜這班人,心粗氣浮,沒一個靠得住的,叫我派誰去呢?”安得海道:“倘不嫌奴才蠢笨,就奴才去一趟如何?”慈禧後道:“你肯去,果然很妥當!”一語未了,小太監入報:“萬歲爺進來了!”隨見穆宗笑吟吟進來,哄言道:“臣兒教練成功一班小內監,摜的交真是靈活,太后高興瞧瞧嗎?”慈禧後道:“長得這麽大了,還那麽淘氣,你那師傅怎麽不教導教導你?這幾日宏德殿到嗎?”穆宗道:“宏德殿天天去的,倭師傅講《大學衍義》;李師傅講《毛詩》;翁師傅講《禮記》;徐師傅講《資治通鑒》。”慈禧後道:“什麽《大學》、《通鑒》,我看只消認得幾個字,略解點子文義,臣工們章奏瞧得下也就夠了。”回向安得海道:“你去關照各師傅,說我說:‘萬歲爺功課,除《四書》外,每日把世宗朱批上諭講幾條就是。’”安得海應著自去。慈禧後隨向穆宗道:“小安子我差他廣東去,訂織龍衣,你瞧好不好?”穆宗聽了,很是歡喜。
過不多幾天,安太監束裝就道,得意揚揚,出都而去。滿望春風無恙,明月常輝,織罷錦袍,歸帆早挂。不料人情叵測,世路崎嶇,一到山東,就生出滔天波浪來。一日,兩宮太後坐朝聽政,當值太監呈上一封山東巡撫丁寶楨四百里加緊奏摺,拆開一瞧,慈禧後不覺花容失色,香淚如珠。忙問慈安後:“此事還好彌補嗎?”慈安後道:“祖宗制度,內監原不得出京的。現在且交給王大臣公議,如果王大臣等不說什麽,我總可以通融。”慈禧後沒法,只得把原折發交下去。一時恭親王、醇郡王先後復奏,都說祖宗制度,內監私出都門,即死毋赦。
宜著丁寶楨嚴密拿捕,捕得即就地正法。慈禧後道:“安某此行,實奉我命。我欲特旨思赦,如何?”醇郡王道:“祖制既有明文,安某自無生理,恩赦安某,即是蔑棄祖宗成法,奴才不敢領旨。”恭親王道:“有安某,即無祖制,以安某與祖制比較,哪一樣重,那一樣輕,太后聖明,豈有不知?”慈安後道:“那也沒有燕子的事,終不然爲了一個太監,連祖宗制度都不顧了。”隨命軍機擬旨:安得海矯旨出都,僭擬無度,招搖扇惑,屬實罪有應得。
著丁寶楨嚴密擒捕,捕得即行正法。欽此。
迅雷不及掩耳,弄得足智多謀能言善辯的慈禧後,除了回宮暗泣,竟沒有別的法子。
原來丁寶楨上年入都陛見,穆宗微行過訪,密訴安得海蠱惑聖慈各種罪案,不勝鬱鬱。寶楨大爲感動,一時忠憤填胸,慷慨自任,願竭愚忠,攘除奸佞。穆宗喜道:“卿真是社稷功臣,天地祖宗,定然佑卿早成此舉。”丁寶楨回到東撫原任,展轉籌思,苦無善策,拊髀扼腕,不勝慨然。一日,接見屬員,問起近事,才知安太監奉命出都,將次抵境,在直隸地方,騷擾異常。寶楨怦然心動,暗付:“天賜機緣,千年難遇,我可再不能錯過了。”密劄沿邊州縣:“安太監抵境,立即報我知道,如違參辦不貸。”密劄去後,不過三日,德州文縣到來,報說安太監已經抵境,責令地方供張。寶楨得報,立即飛章,奏請拿捕正法。一面劄飭東昌府程繩武追襲安得海。程繩武不敢怠慢,頂笠履屏,率領弁衆,在炎天烈日裏格馬追逐,驅馳了三天,帽影鞭絲,車塵馬足,前後相映,繩武終是膽怯,不敢下手。寶楨聞知,歎道:“程守豎儒,幾敗我事!”檄調總兵王正起舊騎追襲,傳語道:“無論如何,務須把安太監擒住解省,是禍是福,我自擔當。”王總兵聽到此話,頓時雄心糾糾,殺氣騰騰,統率本部人馬,飛也似趕將來。
晝夜兼程,步馬並進,趕到泰安。望見花簇簇一隊人馬,天馬似的行走,立派軍探飛馬探視。霎時回報,前面確是安太監。王總兵立傳將令,大小三軍,趕速追上,衆兵齊發一聲喊,電掣雷轟,風馳雨驟,一瞬間早巳迫到。王總兵下令合圍。這一個令不打緊,左旋右轉,兩面包抄,早把安太監困在核心,圍得鐵桶相似。安太監愕然問故,王總兵道:“某奉載部法大令,特來拿你,知趣的快快跟我走!”手下將校,連聲接喝,千人一致,萬衆一聲,宛似嶽撼山搖,江翻海倒。這一股聽威,滿望把安得海嚇下馬來,誰料安得海沒事人似的,冷笑道:“窮兇極惡做什麽!別說你這無名小卒,丁寶楨來,也不在咱老子心上!咱老子奉的是皇太后懿旨,問你們要死要活?咱老子在都中,眼裏有誰?當今皇帝,在咱老子跟前,也不敢大氣兒呵一呵!丁寶楨這小廝,多大的前程!”一邊說,一邊揮著鷹毛扇,意態很是閒適。衆兵弁面面相覷,都道:“雞子跟石子碰,總沒有便宜的,咱們何苦沒眼色!”王總兵道:“咱們奉令而來,就有什麽,自會有人頂受,你們放膽辦事是了!”衆人還不敢動手。王總兵發怒道:“國有國法,軍有軍令,誰要違拘,我就治誰!”隨喝:“把這一干人拿下了!”此時王總兵眉現殺氣,眼露凶光,衆人無不凜然。只得咋著膽把安得海拖下馬,並他從人一起扣住,連同馬匹行李,都押赴省裏來。
安得海一路上大言不慚,聲稱:“這會子盡你們作威作福,皇太后旨意一到,包管一個個死與我看!”衆人聽了,不覺都有點子發毛。
安得海沒有解到,太原城中早已無人不知,沒個不曉,兩司道府,寫了這一件事,先後上院諫阻,都說奏摺雖上,旨意未下,不知上頭主何意見,還是謹慎點子的好。丁寶楨微笑不答。過上兩天,巡捕官送進王總兵手本,丁寶楨傳出渝去,升坐大堂驗看。撫部院的大堂,驗時原不很坐的,威嚴無比,中軍官、旗牌官、巡捕官、王命司、護印司、護救司、刀斧手、捆綁手、劊子手、洋槍隊、馬刀隊、鋼叉隊,齊齊整整,密密層層,雁翅般排開。正是叱吒風雲變,呼喝鬼神驚。當下丁寶楨升坐大堂,王總兵橐鍵入謁,回明原委。寶楨喝令:“帶上安得海!”一時帶上。寶楨喝問:“你是不是安得海?”安得海道:“丁寶楨,你問我做什麽?我便是安總管、安老爺,你這小子,原也不配認識你老爺。你老爺住的所在,你這小子站立的地方都沒有呢!”丁寶楨也不去理他。隨道:“驗明正身不誤,中軍官呢?”中軍官應著上來,丁寶楨道:“這是安得海正身,交給你帶去嚴行看管,有了意外,本部院可只問你!”中軍官連聲:“是,是。”,安得海兀自在那裏罵人,中軍官道:“安老爺,別罵了,且到小衙門盤桓幾天再講。”一把拖住,風一般去了。丁寶楨又提上他從人,逐一問過,計點共二十多人,發交首縣暫禁。王總兵回道:“安太監的輜重行李如何發放?請大帥示下。”丁寶楨道:“都是些什麽東西?”
王總兵回道:“好馬三十多匹,內有幾匹神駿的,一日可行六百里。”寶楨聽了,向左右道:“竟有這許多好馬!”王總兵又道:“黃金一千一百五十兩,元寶十七個,雀卵珠五顆,珍珠鼻煙壺一個,翡翠朝珠一挂,碧霞朝珠一挂,碧霞犀數十枚,最重的有到七兩,其餘珍寶,不計其數。”寶楨傳命:“馬匹留廄暫養,金銀珠寶暫存庫內。”太原文武,見寶楨作事明勇剛決,都替他惴惴危懼。寶楨卻談笑自如,宛如沒有這件事一般。次日朝晨,上諭行到,果然是准如所請,從此聞勢赫奕的安總管,捆赴法場,號炮一聲,完結了終身大事。
復奏到京,穆宗異常欣悅。在乾清官裏,引吭高歌,不禁唱起戲曲來。一會子,傳齊小太監,排下板登,教練摜交。摜交這技藝,年紀愈小,身體愈靈的摜也愈精,精於此道的,旋轉如風,錚然有聲,一口氣可以摜交數十度。學習時光,卻苦得很,叫小孩子橫臉在板凳上,教練的人,用手擦摩他的肚腹,要圜轉如環,才算合格。穆宗教練摜交,嚴厲無比,蠢笨的小太監被他強按死的,不知凡幾。當下小太監們聽到教練摜交,都嚇得三魂出竅,六魄離身,又沒法兒躲避,只得咋著膽應卯。
虧得穆宗歡喜,皇恩浩蕩,帝德汪洋,蠢笨的倒也仰邀殊眷,未蒙按斃。穆宗這麽快活,他那生身母后慈禧後深宮寂寂,良夜迢迢,未免有情,誰能遣此?幸虧賦性素來豁達,現在這件事,雖屬出於意外,木已成舟,挽回莫及,情過境遷,便也漸漸的好了。
近日國中各事辦理也都就緒,陝甘回子叛服無常。自左宗棠入甘後,得寸進尺,氣象很好。天津百姓毆斃法國領事,燒掉法國教堂,法國兵船鼓輪抵津,聲勢洶洶。這麽天塌似的大禍,李鴻章運三寸不爛之舌,只三言五語,說得法人霧解冰銷,唯唯而退。
穆宗此時已經十六歲了,豐裁俊美,氣宇英爽,內外臣工得瞻天日,無不額手稱慶。兩宮太后便議替他提議婚事。這個消息才一傳出,各滿蒙世家,有女孩子的,便紛紛報名入籍,聽候選擇。兩宮太后精心選閱,不到半個月,心裏都各有了人。
東太后選中了狀元崇綺的女孩子,西太后選中了都統鳳秀的女孩子。鳳女年才十四,崇女年已十九,相持不決。於是兩太后各派心腹宮眷前往女宅相看,這還是沿襲前明舊制。東後派的是禮親王之女二格格,去了大半天,才回宮復奏道:“相得祟女,面部長而略圓,潔白無瑕;兩頰豐腴,形如滿月;峨眉鳳眼,龍准蟬鬃;耳大垂肩,其白如面;額形廣圓,光可鑒人:胸部平滿肩部圓;正背部微厚,腰部纖柔,雙股如藕,雙跌如雪:肌理膩潔,肥脊合度;無痔,無瘍,無瘡疤、黑痣、雀魔及口鼻腋足諸私玻秉姿懿粹,夙嫻禮訓,有母儀之德,窈窕之容。”東太后喜道:“果然不錯嗎?”二格格奏道:“奴婢按照成例,引她到密室裏,迫令她洗澡,逐體相看了去,一趾之細,一毛之微,也不敢粗心大意,輕易放過。”東太后道:“聲音兒呢?”二格格道:“聲音兒的清脆,奴婢真也形容她不出。”東太后道:“我知道你細心,能夠辦事,果然不錯的。”太監入報:“西宮慈禧太后來了。”慈安後忙起身要迎,只見慈禧後已進來了,笑吟吟的道:“鳳秀的女孩子,已經相看過了,相單在這裏,請太后過目。”慈安後接來瞧時,都不過是月貌花容、柳腰杏臉的套話。慈安後道:“皇后統率六宮,母儀天下,據我意思,年長的好。”慈禧後道:“鳳女年紀雖輕,倒很賢明婉淑。”慈安後道:“既是這麽,就冊封了她做貴妃吧!”慈禧後道:“貴妃只並皇后一等,原無不可,但不知皇帝心裏如何?”慈安後道:“傳皇帝進來,叫他自己定奪也好。”慈禧後暗忖:“皇帝是我生的,諒來心志總與我相同。”一時穆宗入內,見過兩太后。慈安後把崇、鳳二女二紙相單,交給他瞧,隨道:“這兩張單子,一後一妃,你瞧哪一個配做皇后?”穆宗笑道:“何用問得,總是十九歲的合格呢!”慈安後笑問慈禧道:“他也這麽說,如何?”慈禧後道:“那定是祟女的福氣了!”於是定議立崇綺女爲皇后。特下恩旨,封崇綺爲一等承恩公,定了日子,命大學士瑞常、禮部尚書李鴻藻充納采使,用柬帛雁璧,駿馬四匹,至承恩公第,爲皇帝納采。納采之後,隨即問名、納吉、納征、請期,典制祟隆,儀注繁重,不用細表。
到了大婚吉期,欽派滿漢大學士、尚書各二員,迎皇后于承恩公第。是日,皇后穿著大禮服,頭上黃緞頭披,身上黃緞長袍,都繡著紅牡丹金鳳,長袍之外,再有一個披肩,卻是紅寶石穿就的,寶光四射,令人目眩心搖。頂上戴一枝金鳳凰,左右兩邊翠繞珠團,儘是希世奇珍,曠代異寶,繡彩輝煌,翠珠耀眩,差不多是天仙下降,玉女臨凡。侍婢扶著,在阿魯特氏祖廟拜辭。辭過廟,承恩公抱女登輿,傳呼警蹕,宮娥、內監、侍衛、執事人等分隊排行,平蕩蕩,靜悄悄,徐徐行走。
霎時已到,鳳輦徑入宮門,至丹墀降輿。這時光,天子臨軒,百官陪位,王公侯伯,六部九卿,文武各官,滿漢各將,沒一人不到,沒一個不來,真是曠世大觀,隆朝盛舉。宮女扶皇后上殿,北面而立,禮部尚書手捧金冊,朗聲誦讀,皇后俯伏跪聽,兩宮眷引皇后至帝前謝恩。皇后拜伏于地,久無聞響,宮眷附耳教導,皇后無奈,口稱:“臣妾阿魯特氏,謹賀皇帝萬歲!萬歲!萬萬歲!”幽韻如微風振簫,清脆如嬌鶯初囀,滿廷之人,無不動容。皇后興起退立,文華殿大學士才捧皇后之寶,武英殿大學士手捧璽綬,坤甯宮掌院內監跪受璽綬,轉授宮眷。宮眷以帶皇后。皇后跪地,口稱“臣妾謝恩”訖,天子退朝,皇后即位。群臣朝見皇后,都就位行禮,嵩呼畢,退朝。
皇后乘坐軟輿,十二名宮女提著六對紅紗宮燈前導,四名太監擡起軟輿,緩步緊行,擡到中宮。四壁新論的黃金椒粉,夾著檀楠蘭麝,撲鼻芬芳,香的人腦袋都暈起來。宮中陳設,耀眼爭光,更使人神昏目眩。簾是明珠綴成的,幾是青玉琢就的,沈香爲床,鑲以珊瑚,紅羅爲帳,飾以翡翠,上鋪錦衾繡枕,下列玉架金盂,其他珍玩,十色五光,諸如此類,不可勝數。皇后下輿,由宮眷引導,入內鵠候。早有四員三品以上的宮仆宮妳站一邊,守護著金台絳蠟龍鳳花燭。這四位護燭官,都是千挑百揀來的,一個個都是夫婦齊眉,子孫繞膝,很吉利很吉利的。忽見一個太監奔入道:“萬歲爺來了!”隨見十二名太監,六對紅紗燈,引進一個少年天子來。頭戴紅纓緞帽,冠著紅寶石頂子,頂上無梁,帽後無翎,身穿四開襟龍袍,扣著金鑲玉帶,外罩青緞外套,腳登粉底緞靴,氣宇軒昂,神彩煥發,端的是當代聖人,承平令主!頓時鼓樂喧天,笙簫叠奏,帝後行起合巹禮來。皇后從宮眷之教,奉觴帝前,口稱:“臣妾賀皇帝陛下萬歲!”穆宗喜甚,親酌金樽,還賜皇后。皇后赧然,勉盡一樽。雙頰微酡,宛似朝霞映雪,又如雨後海棠。
說不盡的嬌豔。穆宗越瞧越愛,越愛越瞧,不禁樂極忘懷起來。
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八十七回 浴日補天片言格主 移花接木一語立君
話說穆宗見皇后嬌豔婉淑,愉快得不可言喻,一宿無話。
次日黎明,率同皇后到東西兩宮請安。西太後面諭:“今兒是好日子,鳳秀家的孩子我已交代過,叫他家今兒送進來呢!”
穆宗應了兩個是,退了下來。這日冊封鳳秀女爲妃,兩宮太后隆恩懿旨,賞號慧妃。在慈禧後原是把移花接木手段,間斷他新婚恩愛,不意穆宗竟是個多情帝主,跟皇后繾綣纏綿,依然難分難解。慈禧後很是不悅,面諭穆宗道:“慧妃賢明,宜加眷遇,皇后年輕,未嫻禮節,中宮可以少去去!”穆宗嘴裏應著,心中頗不以爲,花前繾綣,月下溫存,在所不免。慈禧後聞知,沒好氣。不意雪上加霜,慈安太后忽又發起歸政的念頭來,笑向慈禧後道:“尋常人家,兒子娶了媳婦,成了家,做婆婆的也要脫家呢!咱們連頭合尾,管了十二年了,每日裏提心吊膽,虧得祖宗默佑,不曾有亂子鬧出來。這副重擔子,現在我可不願意再挑了,跟你商量,擇一個日子,歸給皇帝管理了。你看如何?”慈禧後道:“論理原是不錯的,可惜皇帝年紀太輕,閱曆太淺,咱們放了手,萬一輕舉妄動的幹壞了,倒又對不起天地祖宗了。”慈安後道:“皇帝已經大婚,究竟不是小孩子了。奕訢、李鴻藻都在軍機上辦事,一個是親叔子,一個是師傅,果然舉動輕妄,他們總也諫阻。再者,咱們雖是不問事,監察教訓,原是不能少的。”慈禧後聽了這正大堂皇的議論,沒有回駁,只得勉強答應。
次日,降下懿旨,定于明年正月,舉行皇帝親政典禮。聖天子洪福如天,此旨才一頒佈,恰又生起一件天大喜事來。雲南回酋杜文秀,霸有五十三城,造禁城,擬王制,雄踞大理,虎視南中,已經十有八載。他的國界,西及四川,東至貴州,兵多將廣,聲勢很是不校朝廷遣將調兵,征討了好多回,何曾得著便宜!自從那年專任了岑毓英後,得寸進尺,日異月新,雖未必馬到成功,倒也能旗開得勝。曲靖、澄江、臨安、趙州、蒙北逐漸收復。進軍大理,不分晝夜,百道圍攻。到這年十二月,用滾地龍老法,轟破外城,官兵一擁而入。文秀自知必亡,把子女托給了大司衡楊榮、大經略蔡廷棟,自己與愛妾數人,團坐一室,慷慨悲歌,服毒自盡。他的臣下,趁他沒有氣絕,棄之出城投降。岑毓英乘勢進兵,一舜間,三重堅城盡破,縱兵大掠。降人數萬,都被大軍掘了大坑活活埋死。楊榮、蔡廷棟等盡被斬掉。只文秀之妻何氏女秋娘逃出覆巢,含辛茹痛,立志報仇。不意事機不順,零落天涯,竟至抱恨以沒。秋娘曾有一函書信,致給她情人,辭旨異常哀豔。其辭道:妾家亡國破之人也。先君子早年,恫于滿人之虐,因衆志,倡義旗,保固一方,以待清宴。外抗邊夷,內靜狂寇,比于竇融、張軌,豈遑多讓!妾生長深宮,略諳詩禮,亦儼然金枝玉葉也。昊天不吊,苗賊助凶,四十萬人,一齊解甲。先君既抱恨泉路,弱女遂零落天涯。嗟乎!覆巢之下,豈有完卵,所含辛茹痛,苟且偷生者,希冀手屠苗賊之脰,以復不共之仇也。
不意薄命人命薄於紙,輾轉風塵,所遭輒不如意。豈以平生志節猶存,未甘屈之下故耶?秣陵倉猝,滬瀆流離,蹉跎之痛,遂及老母間關來粵,乃復逢君,欲述苦情,難於傾吐。略昔一夕話、君憶之否?蓋改弦易轍之志、於此決矣。果也雛兒淺躁,入我彀中,不幸詬起禧閨,事機不遂,老賊狡猾,遂動猜疑。
記先君子方盛之時,苗賊親來納款,當時妾侍於側,賊遽以秦簫爲請。先君愛妾,不欲委之虎口,以少長相遠爲詞,彼乃憤怒,中夜斬關而去。釁起於妾,遂致覆祀滅宗。嗟乎!此恥則西江不濯;此恨則萬世不復。哀哉!天下丈夫,惟君尚能垂憐薄命,用敢略述腹心,使君知區區清白身,非甘心作河間婦者也。計書達時,妾魂當散爲輕塵,魄當淹爲蟲沙久矣。天長地久,蒙恥飲恨,痛如之何!魂與筆銷,無多贅述。
這都是後話。
當下全滇底定,捷報到京,兩宮太后異常欣悅。此時已經臘盡春初,轉眼新年。兩太後撤簾,穆宗舉行親政典禮,加上皇太后徽號。從此慈安後靜坐深宮,誦經禮佛,消磨那太平歲月;慈禧後則縱情詩酒,極意聲歌,消遣之法,自各不同。這年考差,詩題是《江南江北青山多》。慈禧後偶而興發,擬作一首,中有佳句道:雨後螺深淺,風前雁往還。
舍連春樹外,峰雜夏雲間。
四海升平,八方無事。那些熙朝周召,盛世臯夔,靜極思動,不免無中生有,想出點子事情來,點綴升平景象。便慫恿穆宗,修建圓明園。穆宗正苦大內裏祖制嚴密,起居服食,都有制度,舉動一切,不很方便。立刻准奏,批傷內務府估值興工。幾位公忠體國的大臣一得此信,疾忙飛章諫阻,哪里諫阻得祝衆人都向奕訢道:“這件事,王爺不出場,怕不易挽回呢!”奕訢道:“論到現在的時勢,國家的財力,這種不急之務,如何興力理。同治八年,御史德泰奏請安戶畝鱗次捐輸復修,那時經我請旨,把他切責謫戍,上頭也總紀得。怎麽這會子又要動工呢?”衆人都道:“哪里都是上頭意思,左右近侍,哪一個是好人?又不知哪一位閑極了,想出法兒來討上頭的好,上頭年輕,聽見玩的事情,自然總嘉許的。”奕訢道:“做我不著,入宮碰一回看。”隨叩宮門請見。
太監飛奏穆宗:“恭親王爺有要事求見,現在宮門候旨。”穆宗道:“什麽要事?你大概總問過了。”太監道:“奴才問過,恭親王爺說須見了萬歲爺面奏。”穆宗道:“哪里是真要事!又不知在哪里聽了些什麽,又來訂磨我了。”隨命傳他進見。一時引入,穆宗劈頭就問:“太監說你有要事,是什麽緊要事情,這會子還要見我,明兒都不能等?就農工百職,忙了大半天,也總要歇歇了,王爺怎麽倒又不乏呢?”奕訢道:“聽說皇上降旨,要修建圓明園,真有此事嗎?”穆宗道:“你來就爲這件事嗎?我當是什麽。若說這件事,你可白費心思了,連我也不能作主,這是太后意思,有本領你自去見太后。”奕訢碰頭道:“以太后之聖明,皇上之仁孝,稍飾園居,果也無傷盛德。奈眼前時勢,內患雖平,外難日亟,庫空如洗,民不聊生,這麽大的工程,如何能夠興辦?圓明園是憲純兩廟所修,當時財力遠過今日。且純廟爾時明降諭旨,後世子孫,勿得踵事華飾,這會子興工修建,工程簡陋,無以備翠華之臨幸。要全復舊觀,國力又有所不足。奴才下見,還是少緩爲妙!”穆宗聽了這種不入耳之談,心中異常不自在,倒下身軀,歪在榻上,一聲兒不言語。奕訢見他不答,更提足精神,長篇大套的講說祖制。如何訓儉、如何訓勤,勞叨的不堪。穆宗再也不能忍耐,開言道:“你熟祖訓,於朕事還有說嗎?”奕訢見穆宗穿著黑色長衫,隨道“皇上穿些黑衣,也非祥制所許。”
穆宗道:“朕此衣跟載澄穿的一個顔色,你不禁載澄,倒來諫朕,是什麽道理?你且退去,朕還有旨意。”奕訢沒法,諾諾連聲而出。穆宗隨命取上朱筆,草了一道詔旨,封固定當,傳旨大學士文祥速到養心殿陛見。
穆宗朝冠公服,坐出殿去,文祥叩頭朝見。穆宗道:“朕有一道旨意,著你發與軍機大臣,公同拆閱,速速照旨行事,毋得有誤。”文祥見御容不似往常,知道必有緣故,拆開一看,見寫著:奕訢著革去親王,賜令自盡。著文祥前往傳旨監視。欽此。
廿二個朱字,嚇得魂飛魄散,碰頭道:“此事非同小可,懇求天恩,收回成命。”穆宗拂袖起身,踱回宮裏去了。
文祥沒法,趕到軍機處跟衆大臣商議。衆大臣道:“這件事情,只有叩宮奏知太后,或者還有挽回的法子。”一句話提醒了文祥,立刻詣太后宮,懇請召見。慈禧後很是詫異,召入問道:“我已經退了政,什麽事,還混我?”文祥碰頭,回明緣故。慈禧後道:“皇帝真也淘氣,這道硃諭,你交給了我就完了。”文祥呈上,慈禧後閱過,藏在袖中,隨道:“你去吧。”文祥叩頭退出。一樁禍事,霧解煙消,而圓明園卻已降旨飭匠估工矣。
滿朝臣工,鑒於奕訢之事,誰敢犯顔極源。不意都察院裏竟有幾個吃了豹子肉、熊兒膽的御史,出來幹那旋轉乾坤大事業。一個姓沈名淮,一個姓姚名百川,先後抗疏力爭。姚百川奏摺裏,有“三海系金元名勝,近在禁闥,便於宸遊,不如酌量修理”等語。穆宗心動,特旨召見,問道:“你家裏總也有老母,老母偶爾高興,要擇一所地方,散散悶,兒子順著,也是分內之事。現在太后要略修圓明園避暑,你們都不肯答應,設身處地,心裏頭安不安呢?”姚百川碰頭道:“三海風景很佳,路程又近,依臣愚見,圓明園不如三海。”穆宗隨把朱筆遞給姚百川道:“你說三海好,就著你將三海風物細寫將來,果然勝過圓明園,朕也可以宛奏太后。”百川遵旨,接了朱筆,就御案上草稿對答。穆宗見他馬蹄袖置在筆桿上,揮灑很不自如,親勞御手,替他上了袖口。百川風行海湧,運筆如飛,霎時寫就。穆宗接來瞧時,見開著:殿有儀鸞殿、涵元等殿;閣有紫光等閣;亭有五龍等亭;台有瀛台等;廊有回雲廊等;樓有翔鳳樓等;橋有金鼇玉蝀橋等;山有艮嶽峰等;洞有紫雲洞等;島有瓊筆島等。其他樹木花草,梵宇磚塔,無一不備,無一不有。隨道:“朕就把你所寫的作爲憑據,轉奏太后,且候太后旨意。”百川碰頭答:“皇上如此,天下蒼生之福也。”
穆宗諭令退出。
次日,就降諭旨,命停止圓明園工程,酌量修理三海。都察院衆御史瞧見此旨,沒一個不欽侗沈、姚二人的膽識。姚百川道:“這都是皇上聖明,從善納諫,我們有什麽膽識呢?”
衆人都道:“吳可讀不就爲言事降調的嗎?他奏的不過是請把成祿立正典刑,王大臣等就說他是刺聽朝政,請旨究詰。不是皇后寬恩,怕就不得了呢!”
正在議論紛紛,忽見一人踉蹌奔入,向衆人道:“恭邸壞了事了,諸位沒有知道嗎?”衆人聽了,宛似頂門上轟了一個焦雷,嚇一大跳。姚百川就問:“哪里來的消息?”那人道:“諭旨都下了,還問消息呢!”衆人爭問:“諭旨上講的什麽話?”那人道:“也沒什別的話,不過說奕訢著革去親王世襲罔替,降爲郡王,其子載澄著革去郡王銜貝勒。”衆人道:“寫了什麽事?可知道?”那人搖頭道:“這個連領袖章京都不仔細。才遇見孫萊山,也說不知道。大約是上頭自己草的諭。”衆人猜測了一回,也就散去。
姚百川回到寓裏,一夜不曾合眼,苦思力索,想草一道諫議,挽回此事,奈原委未知,無從下筆。次日,在朝房裏詢問衆人,依舊沒得要領。遇見南書房行走的學士徐郙,言明已意,徐郙道:“恭邸處分,已經懿旨開復,親王世襲罔替、郡王銜貝勒都已賞還。”姚百川不禁失笑。問起緣由,才知穆宗與載澄嬉戲,爲了微言細故,拌起嘴來。穆宗發怒,擺出主子架子,把他爺兒兩個革得乾乾淨淨。事後雖蒙太后賞還,奕訢卻從此禁管載澄不准他與穆宗共玩。
不知穆宗與載澄是歡喜冤家,一日不會面,就要俯念。這日,穆宗在宮,這也不是,那也不是,走去走來,終是不如意,又不好意思發使去宣召。無聊之極,獨個兒踱向宏德殿來。不意李、徐、翁、廣四位師傅一個都不在,只有侍講王慶祺在沿窗那個桌子上倚著寫什麽呢。穆宗放重腳步,咳了幾聲嗽,王慶祺回頭,見是穆宗,慌忙起身迎接。穆宗道:“衆師傅呢?”慶祺回奏:“才家去。”穆宗道:“那也罷了。朕問你,外面可有散心的地方,在家裏也悶的慌。”王慶祺是何等聰明的人,聆音察理,鑒毛辨色,早猜透了五六分。卻故意道:“皇上想臨幸那一方,當康乾極盛之年,四海平靖,八方無事。仁純兩廟,屢次南巡,皇上繼繩先聖,也到南邊逛一會子如何?”穆宗把摺扇向慶祺頭上一拍,笑道:“老王,你安心打趣朕躬嗎?”慶祺垂手道:“微臣怎敢?”穆宗道:“要修一個園子,鬧的天都翻轉來,何況巡狩?朕不過想北京市上逛逛,你可能夠參我不能?”慶祺道:“皇上天恩,微臣自應伺候。”
穆宗道:“總要到怡情悅性所在,才有趣味。”慶祺附耳說了三五語,穆宗喜道:“你這個人真聰明、真知趣,咱們就此走吧。”慶祺道:“微臣還穿著公服呢,皇上也應更衣。”穆宗道:“虧你提醒了我,朕還有幾句話交代你,咱們到了外面,只算是朋友,君臣的禮節,君臣的稱呼,一概捐了。什麽皇上微臣,叫了出口,朕可不依的。”王慶祺笑道:“天子友匹夫,乃是隆古盛舉。微臣何幸,得以親身遭遇。”當下穆宗入內更衣,王慶祺也派家人回家取衣。一時取到,穿扮定當,穆宗也已走出。慶祺見穆宗頭戴瓜皮緞帽,正面缽著雀卵也大一顆東珠,玄色春紗夾衫,玄緞背心,白襪烏鞋,上下一身都是黑,愈顯得精神奕奕,風度翩翩。不禁脫口道:“好漂亮的打扮!”穆宗道:“朕於顔色裏就喜歡青色,又素淨,又耐穿,偏偏奕訢這東西見一回面,嘮叨一回,現在你也叫好,可見不是朕的僻性了。”原來清朝人爲避仁廟御諱,玄色改呼青色,所以穆宗這麽說。當下王慶祺引導穆宗到娼寮妓館裏,嚐那溫柔鄉滋味。燈紅酒綠,紙醉金迷,沈溺到要不得。牆花路柳,究不比瑤草瓊芝。不過一日開來,穆宗感著淫毒,就患起楊梅瘡。
初來起還不覺著怎麽,愈發愈厲害,竟至不能動彈。沒奈何,一切章奏,只得由軍機大臣李鴻藻代行批答。延到十一月裏,病勢愈益兇險,特下詔旨道:朕於本月,遇有天花之喜,心有內外著衙門陳奏新件,呈請皇太后披覽裁定。欽此。
滿朝臣工瞧見這一道諭旨,不免都有些疑心。忽一日,內廷傳出懿旨,立召懿親各王公、執政各大臣入內議政。一時,惇親王奕誴、恭親王奕譞、醇親王奕訢、孚君王奕譓、惠郡王奕詳、貝勒載治、載澄、一等公奕謨、御前大臣伯顔訥謨奕、匡佑、景壽、軍機大臣寶鋆、沈桂芬、李鴻藻、內務府大臣英桂、崇綸、魁齡、榮祿、明善、貴寶、文錫、引德殿行走徐桐、翁同龢、王慶祺、南書房走行黃鈺、潘祖蔭、孫貽經、徐郙、張家驤等聞召都到。候了一刻,只見一個太監出來道:“太后已在養心殿西暖閣立等,衆位王爺,衆位大人,快進來吧。”
衆人魚貫入內。到養心殿西暖閣,見只有幾個太監在那裏收拾什麽,衆人垂手鵠立。候了許久,才見慈禧後口銜煙管,身穿便服,徐步而來。行到御座,不坐下,就倚在椅背上受衆人朝。
見朝訖,慈禧後開言道:“皇上大婚到今,女花男果,都沒有見過,偏偏的有病了。萬一不幸,皇族裏頭,該入承大統的爲誰?”這一句話,便把衆人問了個呆。因爲進來時光,只道是商議他政。迅雷不及掩耳,劈頭就是這一句,一時如何對得出?
你望我,我望你,望了半天,聲息全無。慈禧後道:“這是要政,不妨各舉所知回我。”衆人都道:“皇上春秋方富,疾病當瘳,奴才等愚見,皇嗣一層,眼前似可不必慮得。”慈禧後道:“隨便談談,也無妨礙。”都碰頭道:“這是萬萬不敢知的。”慈禧後道:“皇上病勢很不輕,我也無非爲大家打算呢。”隨顧奕訢道:“你看誰該繼承?”奕訢道:“溥倫強明幹練,以賢以長,溥倫似也該立。”奕訢道:“親疏總也要論的,博倫族系太疏遠了。”慈禧後道:“不必提溥字輩,溥字輩沒有該立的。”奕訢道:“這個奴才可不敢知了。”慈禧後道:“奕訢長子載湉,今已四歲,我想叫他入繼大統,你們看使得使不得?”衆人都碰頭道:“惟太后聖裁。”慈禧後道:“既是大家沒什異說,載湉就應抱進宮來。”奕訢跪上一步道:“奴才還有下情。”慈禧後道:“你也不必說了,實告訴你們吧,皇上已經大行了。”霹靂一聲,萬雷齊發,衆人一得此信,頓時伏地號哭起來。內有一位親王,竟哭得暈絕過去。欲知是誰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八十八回 辭爵祿親王乞骸骨 爭統緒主事效史魚
話說衆人驟聞穆宗駕崩,都不覺伏地號哭。一位親王,竟至暈絕過去。衆人瞧時,暈絕的不是別個,就是醇親王奕訢。
衆內監慌了手腳,沒做道理處。奕訢作主,叫人把他扶回邸第去。此時衆人的哭被奕訢一嚇,竟就此嚇祝慈禧後命衆王大臣到東暖閣瞧視穆宗屍體。衆人遵旨入視,不免又哭泣一回。
忽一個內監跪向慈禧後道:“東太后請太后講話。”慈禧後點點頭,起步踱了出去,衆人也都散去。
只奕訢還留在裏頭,向著總管太監張得喜查問穆宗病情。
張得喜見沒有人,才悄悄道:“奴才告訴了王爺,王爺可別與人家說呢。提起咱們萬歲爺,真是天下第一個可憐兒。這條性命,還是西宮太后害掉的呢!”奕訢嚇一大跳,忙問怎麽一回事故。張得喜道:“萬歲爺原已經好點子,雖沒有大愈,大夫叫過恭喜的了。前晚皇后來請安,訴說自萬歲爺病了之後,受了多少的磨折,多少的氣,說到悲苦處,不免傷心淚落。奇不奇,巧不巧,偏偏西宮太后撞了來,我要通報,太后搖手不許,退掉鞋子,放輕腳步,就在帳幃之外竊聽。偏偏萬歲爺說了一句得罪太后的話。”奕訢道:“萬歲爺怎得罪太后?”張得喜道:“萬歲爺說眼前委屈點子不要緊,咱們年輕,不怕沒有出頭日子,全是忍耐她一兩遭是了。”奕訢道:“這也不算是得罪呀!”張得喜道:“太后一聽此話,掀簾而入,大喝道:‘我把你這爛了舌壞了心的梟獍兒狐媚子,剖開肚子瞧瞧你那腸胃到底是什麽做的!治死了你,也給那起不孝孩子們做一個榜樣!’一邊說,一邊就動手,抓住皇后頭髮,拖著就走。萬歲爺顧不得病,爬下床。跪在冷地裏,碰頭兒求恩。太后不睬,把皇后直拖出外,萬歲爺受了驚,經了冷,就這夜加重起來。
回報太后,太后道:‘忤逆透頂的孩子,就死尚嫌遲呢!’萬歲爺聞知,又添了一層氣,延到今兒,就大漸了。”奕訢偶爾回頭,忽見一個人影兒一閃,仿佛是個小孩子,問道:“誰?”張得喜連忙趕出瞧看,不瞧則已,一瞧時,頃刻面如土色。
奕訢問故,張得喜道:“王爺,奴才性命可沒有了,西後宮中,最刁鑽不過就是小太監李蓮英。偏偏太后喜歡他,搬嘴弄舌,不知被他害掉多少人。方才那人背影仿佛是李蓮英,定然聽了去調唆太后。王爺,奴才還有性命嗎?”奕訢聽說,臉上也變了顔色。這夜回邸,震悚恐懼,一夜不曾合眼。幸兩兩太后忙著幹新皇帝即位事情,沒暇查究。
次日,奕訢跟隨衆懿親王公入朝,叩賀新皇帝登極,兩宮太后明降旨意,稱說皇帝龍馭上賓,未有儲議,不得已以醉親王奕訢之子載湉承繼穆宗顯皇帝爲子,入承大統,爲嗣皇帝,侯嗣皇帝生有皇嗣,即繼承大行皇帝爲嗣,改元光緒,即以明年爲光緒元年。又降旨封皇后爲嘉順皇后。此書一頒,自有一班希恩圖寵之臣望風承旨,奏請兩太后重行垂簾。只有醇親王奕訢,孤僻頑陋,滿肚子不合時宜,非但不肯附和,倒上了一道乞休的本章,措辭異常憤懣,大旨說:“是奴才侍從大行皇帝十有三年,時值天下多故,嘗以整軍經武,期觀中興盛事,雖肝腦塗地,亦所甘心。何圖昊天不吊,龍馭上賓,奴才前日瞻仰遺容,五內崩裂。已覺氣體難支,猶思力濟艱難,盡事聽命。忽蒙懿旨下降,擇定嗣皇帝,倉猝間昏這,罔知所措。迨舁回家,身戰心搖,如癡如夢,到觸犯舊有肝疾等病,委頓成廢。惟有哀懇皇太后恩施格外,洞照無遺,曲賜矜全,要乞骸骨,爲天地容一虛糜爵位之人,爲宣宗成皇帝留一庸鈍無才之子。使奴才受帡幪於此日,正邱首於他年。則生生世世,感戴高厚鴻施於無既矣”等語。懿旨令王公、大學士、六部、九卿會議。一時議上,詔准關去各項差使,以親王世襲罔替,奕訢還具疏懇辭,詔旨不准,慰再慰三,方才罷了。
話說醇親王長子載湉,上繼文宗,入承大統,正位北京,建元光緒,是爲德宗,把御宇十三年的穆宗帝,一筆勾銷。皇後見慈禧後如此作爲,愈益心痛如割,淚下如珠。偏偏慈禧後訓責備至,詈罵皇后道:“你這狐媚子!你媚死我兒子,你是安心做皇太后呀。”皇太不敢分辯,心裏愈益淒苦,日夜悲啼,兩目盡腫。一等承恩公崇綺入視,皇后涕不可抑。承恩公也淚下如雨,父女兩人相擁大哭。崇綺泣奏道:“皇后如此悲痛,何不隨了大行皇帝去?”皇后哭道:“我就要活也不能呢。”
崇公才出宮門,宮內轟傳嘉順皇后崩了。此時兩太后已經重行垂簾,嘉順皇后崩了之後,喪事禮節,很爲草草。不過賜了一個孝哲毅皇后的諡號。衆臣工雖然不平,誰敢爲這不幹己的事情多言賈禍。就都察院各御史,也不過彈劾宏德殿行走侍講王慶祺素行不孚等皮毛細故,事關國計民生,就都噤苦寒蟬。
這日,奕訢在邸,正與兒子載澄私談朝政,忽報惠王爺來拜。奕訢忙欲起迎,惠郡王奕詳已經走了進來。一見奕訢,就道:“哥知道嗎?總管太監張得喜不知犯了什麽罪,已經奉旨充發黑龍江去了。”奕訢驚問:“真有這事嗎?”奕詳道:“諭旨都降了,如何不真?”奕訢道:“也算他倒運。”奕詳道:“比他倒運的多著呢,哪里就算倒運了?即如王慶祺,宏德殿行走,擁講裏頭也算紅的了,就被陳彜一個參折,竟地把功名丟掉。現在的時勢真也難!”奕訢聽了,默然不語。奕詳道:“今兒又有兩個不識趣的受著處分。一個是御史潘敦儼,奏請表揚穆宗,以光潛德,上諭‘孝哲毅皇后已加諡號,豈可輕議更張。該御史逞其意見,率行奏請,已屬糊塗,並敢以無據之辭,登諸奏牘,尤爲謬妄。潘敦儼著交部嚴議。欽此。’”奕訢道:“那是他自尋苦惱,還有一個誰呢?”奕詳道:“還有一個,就是內閣侍讀學士廣安。”奕訢道:“奇了,廣安素來很本分的。”奕詳道:“他的奏摺,我還記得起,哥要聽,我就念給你聽。”奕訢道:“你就念吧。”奕詳遂朗聲念湧起來:竊維立繼之大權,操之君上,非臣下所得竊預。若事已完善,而理當稍爲變通者,又非臣下所可緘默也。大行皇帝沖齡御極,蒙兩宮皇太后垂簾勵治,十有三載,天下底定,海內臣民,方將享太平之福。詎意大行皇帝皇嗣未舉,一旦龍馭上賓,凡食毛踐土者,莫不籲天呼地。幸賴兩宮太后坤維正位,擇繼咸宜,以我皇上承繼文宗顯皇帝爲子,並欽奉懿旨,俟嗣皇帝生有皇子,即承繼大行皇帝爲嗣。仰見兩宮皇太后宸衷經營,承家原爲承國,聖算悠遠。立子即是立孫,不惟大行皇帝得有皇子,即大行皇帝統緒,亦得相承勿替,計之萬全,無過於此。
惟是奴才嘗讀宋史,不能無感焉。宋太祖遵杜太祖之命,傳弟而不傳子,厥後太宗偶因趙普一言,傳子竟未傳侄,是廢母后成命,遂起無窮斥駁。使當日後有詔命,鑄成鐵券,如九鼎泰山,萬無轉移之理。趙普安得一言間之,然則立繼大計,成於一時,尤貴定於百代。況我朝仁讓開基,家風未遠,聖聖相承,夫復何慮?我皇上將來生有皇子,自必承繼大行皇帝爲嗣,接承統緒。第恐事久年湮,或有以善言引用,豈不負兩宮皇太后詒厥孫謀之至意?奴才受恩深重,不敢不言,請飭下王公、大學士、六部九卿會議,頒立鐵券。用作奕世良謨。謹奏。
奕訢道:“言人所不及言,倒也虧他。上頭怎樣呢?”奕詳道:“兩宮懿旨是:前降旨俟嗣皇帝生有皇子,即承繼大行皇帝爲嗣。業經明白宣示,中外鹹知。茲據內閣侍讀學士廣安奏請飭廷臣會議,頒立鐵券等語。冒昧瀆陳、殊堪詫異,廣安著傳旨申飭。欽此。
奕訢道:“只得著申傷的處分,也總算皇恩浩蕩了。”哥弟兩人講了一會,也就散去不提。
卻說德宗登位而後,母后垂簾,群臣用命,治理得國裏頭萬民樂業,四海升平,居然十分隆盛。就不過這幾年裏,開了幾個前人未發之端,遂致啓出後世無窮之利。第一是借洋款。
光緒二年,爲了出關餉需繁迫,准左宗棠借洋款一千萬兩,這便是外債的開始。第二是贖路。英商築造上海至吳淞鐵路,總督沈葆楨照會阻止,不允。詔李鴻章與威妥瑪妥商,以銀二十八萬五千兩贖回,行止聽中國自便。後來竟不曾築造,這便是贖路的開始。第三是派遣學生。李鴻章、沈葆楨奏請於閩廠前後學堂選派學生三十名,分赴英法兩國,學習製造駕駛。派道員李鳳苞、洋員日意格爲監督,這便是派遣學生的開始。這年,雲南地方釀起了一樁交涉事情,是戕掉英國一員翻譯官。朝廷先派李鴻章入滇查辦,又命李鴻章爲全權大臣,赴煙臺與英國使臣威妥瑪會商。虧得李鴻章有能耐,一陣舌劍唇槍,說得英人唯唯應允。不過訂了三條約款:第一端,昭雪滇案;第二端,駐京大臣及各口領事與中國官員往來之禮,及審辦案件交涉事宜;第三端,通商事務又有專款一條,是擬明年派員前赴西藏探路,請給護照的話。似這種得寸進尺遠慮深思的計劃,中國人眼光裏,只當是過眼煙雲,哪里肯存在心上?
不意外患乍平,內爭又起。光緒五年三月,大葬穆宗毅皇帝、孝哲毅皇后于惠陵。轀輬首轍,慘看白虎抗旌,襲袞委衿。
悲起火龍炔彩,繁華富麗,備極哀榮。兩宮皇太后、皇帝、太妃、貴皇妃、各親王、貝子、貝勒、各部大臣、文武各官、公候各爵,沒一個不送,沒一個不隨。人山人海,如火如荼。不意這隨扈衆人裏,有一個小小京官,精忠貫目,至誠格天,竟幹出一番泣鬼驚神的大事來。此人姓吳,名可讀,甘肅臯蘭人氏。起先原是個御史,爲了請誅烏魯木齊提督成祿,言過贛直,落了職。德宗登極,起用廢員,吏部主事補了。可看見朝局紛更,深慮大統授受之間,橫生變故,遂發起一個屍諫的念頭,在薊山馬伸橋三義廟裏飲毒畢命,一紙遺疏;懇請吏部長官代奏。其辭道:竊罪臣聞治國不諱亂,安國不忘危。危亂而可諱可忘,則進苦口於堯舜,爲無疾之呻吟;陳隱患于聖明,爲不詳之舉動。
罪臣前因言事忿激,自甘或斬或囚。經王大臣會議,奏請傳臣質訊。乃蒙我先皇帝典賜矜全,既免臣於以斬而死,復免臣於以囚而死,又復免臣於以傳訊而觸忌觸怒而死。犯三死而未死,不求生而再生,則今日罪臣未盡之餘年,皆我先皇帝數年前所賜也。乃天崩地折,忽遭十三年十二月初五之變,即日欽奉兩宮皇太后懿旨:大行皇帝龍馭上賓,未有儲貳。不得已,以醇親王之子承繼文宗顯皇帝爲子,入承大統,爲嗣皇帝。俟嗣皇帝生有皇子,即承繼大行皇帝爲嗣,特諭。罪臣涕泣跪誦,反復思維,以爲兩宮皇太后一誤再誤,爲文宗顯皇帝立子,不爲我大行皇帝立嗣。既不爲我大行皇帝立嗣,則今日嗣皇帝所承大統,乃奉我兩宮皇太后之命,受之于文宗顯皇帝,非受之於我大行皇帝也。而將來大統之承,亦未奉有明文,必歸之承繼之子,即謂懿旨內既有承繼爲嗣一語,則大統之仍歸繼子,自不待言。罪臣竊以爲然。自古擁立推戴之際,爲臣子所難言。
我朝二百餘年,祖宗家法,予以傳子,骨肉之間,萬世應無間然。況醇親王公忠體國,中外翕然稱爲賢王。觀王當時一奏,令人忠義奮發之氣勃然而生。言爲心聲,豈容僞爲!罪臣讀之,至於歌哭不能已已。倘王聞臣有此奏,未必不怒臣之妄,而憐臣之愚;必不以臣言爲開離間之瑞。而我皇上仁孝性成,承我兩宮皇太后授以寶位,將來千秋萬歲時,均能以我兩宮皇太后今日之心爲心。而在廷之忠佞不齊,即衆論之異同不一。以宋初宰相趙普之賢,猶有首背杜太后之事;以前明大學士王直之爲國家舊人,猶以黃(王厷)請立景帝太子一疏出於蠻夷而不出於我輩爲愧。賢者如此,遑問不肖;舊人如此,奚責新進?
名位已定者如此,況在未定?不得已於一誤再誤中,而求歸於不誤之策。惟仰祈我兩宮皇太后再行明日降一諭旨,將來大統仍舊承繼大行皇帝嗣子。嗣皇帝雖百斯男,中外及左右臣工均不得以異言進,正各定分,豫絕紛紜,如此則猶是本朝祖宗來子以傳子之家法。而我大行皇帝未有子而有子,即我兩宮皇太後未有孫而有孫,異日繩繩揖揖,相引於萬代者,皆我兩宮皇太后所自出,而不可移易者也。罪臣所謂一誤再誤而終歸於不誤者,如此也。彼時罪臣即以此意擬成一折,呈由都察院轉遞。
繼思罪臣業經降調,不得越職言事,且此何等事,此何等言,出之大臣、重臣、親臣,則爲深謀遠慮;出之小臣、疏臣、遠臣,則爲輕議妄言。又思在廷諸臣忠直最著者,未必即以此事爲可緩言亦無益而置之。故罪臣且留以有待,洎罪臣以查辦廢員內蒙恩圈出引見,奉旨以主事特用,仍復選授事部,邇來又已五六年矣。此五六年中,環顧在廷諸臣,仍未念及於此者。
今逢我大行皇帝永送奉安山陵,恐遂漸久漸忘,忘則罪臣昔日所留有待者,今則迫不及等矣。仰鼎湖之仙駕,瞻戀九重;望弓劍於橋山,魂依尺帛。謹以我先皇帝所賜餘年,爲我先皇帝上乞懿旨數行于我兩宮皇太后之前。惟是臨命之身,神志瞀亂。
折中詞意,未克詳明。引用率多遺忘,不及前此未上一折,繕寫又不能正莊。罪臣本無古人學問,豈能似古人從容”昔有赴行死而不復成步者,人曰:“子懼乎?”曰:“懼。”曰:“既懼,何不歸?”曰:“懼,吾私也;死,吾公也。”罪臣今日亦猶是。鳥之將死,其鳴也哀;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。罪臣豈敢比曾參之賢,即死,其言亦未必善。惟望我兩宮皇太后、我皇上憐其哀鳴,勿以爲無疾之呻吟,不祥之舉動,則罪臣雖死無憾。宋臣有言:“凡事言于未然,誠爲太過,及其已然,則又無所及,言之何益?可使朝廷受未然之言,不可使臣等有無及之悔。”今罪臣誠願異日臣言之不驗,使天下後世笑臣愚;不願異日臣言之或驗,使天下後世謂臣明。等杜牧之罪言,雖逾職分;效忠鰍之屍諫,只盡愚忠。罪臣尤願我兩宮皇太后、我皇上,體聖祖、世宗之心,調劑寬猛,養忠厚和平之福,任用老成。毋爭外國之所獨爭,爲中華留不盡;毋創祖宗之所未創,爲子孫留有餘。罪臣言畢於斯,願畢於斯,命畢於斯。再罪臣曾任御史,故敢味死具折。又以今職不能專達,懇由臣部堂官代爲上進。罪臣前以臣衙門所派隨同行禮司員內,未經派及罪臣,是以罪臣再四面求臣部堂官大學士寶鋆,始添派而來。
罪死之臣,爲寶鋆所不及料,想寶鑾並無不應派而誤派之咎。
時當盛世,豈容有疑於古來殉葬不情之事!特以我先皇帝龍馭永歸天上,普天同泣,故不禁哀痛追切,謹以大統所系,貪陳縷縷,自稱罪臣以聞。
吏部堂官見了可讀遺折,不覺都驚惶失色。事關承繼大統,又未便壅于上聞,沒奈何,只得替他代奏。兩宮太后相顧嗟歎。
慈安後道:“小臣中竟有此人,可見大行皇帝恩德感人之深。”慈禧後道:“此人雖然忠正,心地究竟是糊塗。”隨命軍機擬旨,把吳可讀原折交王大臣、大學士、六部九卿、斡詹科道會議。軍機遵旨擬上,慈禧後瞧時,只見上寫著: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降旨,嗣後皇帝生有皇子,即承繼大行皇帝爲嗣。此次吳可讀年奏,前降旨時,即是此意。著王大臣、大學士、六部九卿、斡詹科道將吳可讀原折會同妥議具奏,欽此。
慈禧後笑向慈安後道:“照此繕發下去行嗎?”慈安後點點頭。於是立刻頒發了去。欲知衆王大臣如何議復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八十九回 張之洞上書論繼統 崇皇帝奉旨鎮熱河
話說衆王大臣等奉到此旨,都到內閣會議。禮親王世鐸道:“此乃奉旨交議事情,衆位有意見,不妨說出來,大家斟酌斟酌。”衆人都道:“我等伺候王爺,正要請王爺的示下。”世鋒道:“繼統的事情,與建儲有什麽分別?本朝家法,從不曾建過儲,雍正七年,世宗憲皇帝明降渝旨,內有‘建儲關係宗社民生’的可易言。我朝聖聖相承,皆未有先正青宮,而後踐天位。乃開萬壽無疆之基業,是我朝之國本。有至深厚者,愚人固不能知也,等語。繼統與建儲,如果不甚分別,茲事體大,似非做臣子的所應參議。”衆人聽了,唯唯稱是。於是衆人公擬了一張奏稿,復奏上去,無非都是“我皇上纘承大位,天眷誕膺,以文宗之統爲重,自必以穆宗之統爲心。將來神器所歸,必能斟酌盡善。守列聖之成憲,奉天下以無私。此固海內所共欽,而非此時所得預擬者也”等模棱語。散會回家,撫心自問,覺著今兒這一議,真有點子對吳可讀不起,於是各抒意見,各用心思,你也上一折,我也上一折,反倒熱鬧起來。徐桐、翁同和、潘祖蔭、張之洞、黃體芳、李瑞棻都有奏撸卻是張之洞的,最說得透避,其辭道:竊謂穆宗毅皇帝立嗣,繼嗣即是繼統。此出於兩宮皇太后之意,合乎天下臣民之心,而即爲我皇上所深願也,乃萬古不磨之義,將來必踐之言。臣敬吳可讀至忠至烈,猶謂其於不必慮者而過慮,於所當慮者而未及至慮也。恭查爲穆宗繼嗣之語,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、光緒元年正月十七日及本年閏三月十七日,三奉懿旨,炳如日星。從來人君子孫,凡言繼嗣者,即指纘承大統而言,天子諸侯,並同一理。蓋人君以國爲體,諸侯不得祖天予,公廟不設於私家。苟不承統,何以嗣爲?下至三代之世卿大夫,漢魏以至本朝之世爵世職,但雲以某爲嗣,即是紹封襲蔭,故繼嗣、繼統毫無分別。遍稽群經諸史,從無異說。其分繼統、繼嗣爲兩事者,乃明代張璁桂萼之怪妄謬之說。高宗純皇帝欽定《儀禮義疏》,早已辭而辟之矣。
今懿旨申命,至於再三,金匱寶錄,何待他求。設有迷妄小人,舞文翻案,則廷臣中凡讀書識字者,皆得執簡而爭,所謂不必慮者一也。前代人君授受之際,事變誠多,然就該主事所舉二事論之:宋太宗背太祖而害其侄沂德王昭,非太宗子也;明景帝背英宗而廢其侄太子見深,非景帝子也。若皇上以皇子嗣穆宗,名曰先朝之繼體,實即今日之麟振,有何嫌疑?有何吝惜?以皇上仁孝之聖質,受兩宮皇太后高厚之殊恩,起自宗支,付之神器,必不忍負皇太后,必不忍負穆宗!且夫遵慈命,孝也;篤天顯,友也;使皇子廣孝思於不匱,慈也;躬膺寶祚,而使大統名分歸之於先帝,讓也。無損於實,而四美具焉。中主亦能勉爲之,況聖主乎?所謂不必慮者二也。該主事所慮趙普、黃(王厷)之輩,誠難保其必無。然忠佞不齊,數年前曾有請頒鐵券之廣安矣。大小臣王,豈遂絕無激發?明世宗紊大統而昵私親者,以興獻王已沒,故得藉親恩,恣爲趙禮,群臣不能抗也。假使興獻王在,必尚能以禮自處,少加裁制。今醇親王天性最厚,忠直恪恭,該主事既知其賢,萬一果如所慮,他日有人妄進異言,醇親王受累朝之厚恩,必能出一言以救正,所謂不必慮者三也。然竟如該主事所謂明降懿旨,將來大統仍歸穆宗之嗣子,意則無可易矣,詞則未盡善也。
緣前奉懿旨,謂生有皇子,即承繼穆宗爲嗣。若參以該主事之說,是一生而已定爲後之義,即一生而已定大寶之傳,合並爲一,將類建儲。我朝家法,以立儲爲大戒,高宗九降綸音,萬分剴切。今若建之,有違家法,所謂未及慮者一也。前代儲貳,讒構奪嫡,流弊已多,今被以紹統之高名,重以承繼之形迹,較之尋常主器,尤易生嫌,所謂未及慮者二也。然此尚非其弊之最甚者也,天位授受,簡在帝心,所以慎重付託,爲宗社計也。帝堯多男,非止一索。聖意所屬,知在何人。此時早定,豈不太驟?所謂未及慮者三也。今者奉命集議,伏讀此次懿旨,‘即是此意’四字,言簡意賅,至堅至確,天下萬世,誰敢不遵?無可移易者也。獨聖意宜尊,家法亦宜守。
今日之事,約有二說:淺之爲穆宗計者,則但如諸臣之議,並請一渾涵懿旨,略謂屢次懿旨,俱已概括。皇上孝友性成,必能處置盡善,似乎無所妨矣。然而生即承繼,‘即是此意’一語,字字當遵,托諸文辭,則可避建儲之名。見諸實事,則儼成一建儲之局。他日誕皇子,命承繼,廷臣中爲公爲私不可知,皆必將援祖訓以爭之。則承繼之事中止。此日以恐類建儲,而承統之旨不能宣,是令皇上轉多難處矣。
然則深之爲穆宗計,而即爲宗社計,惟有因承統者以爲承嗣一法。皇子衆多,不必遽指定何人承繼。將來繼承大統者,即承繼穆宗爲嗣,此則本乎聖意,合乎家法,而皇上處此,亦不至於礙難。伏請兩宮聖裁,即以此意明降懿旨。
皇上親政之初,循覽慈訓,感惻天壤,自必仰體聖意。再頒諭旨,只告郊廟,宣示萬方,則固已昭於天壤,堅于金石矣。
如此約有五利:守彜訓,一也;待宸斷,二也;無嫌疑,三也;無更變,四也;精擇賢,五也。至於精擇賢而利宏焉在兩宮慈愛之念,惟期於繼嗣繼統,久遠遵行,豈必急急焉指定一承繼之人而後慰?即穆宗在天之靈,當亦願後嗣聖德,永綏洪祚,又豈必斤斤焉早標一嗣子之目而後安?此固爲我國家仇萬年之至計。即使專爲穆宗嗣子策之,似亦無善於此者矣。或謂禮制精深,動關名義,由此以承統爲承嗣之說,安保日後無泥古聚訟者。
臣請得條舉其說而預辨之:一曰禮爲人後者,爲之子,三代人君,凡繼先君之統者,即爲先君之後。雖無父子之名,而用父子之禮。皇了承繼文宗之統矣,何以又別立後,不知父子之說,漢唐來久已不行,且皇上承繼文宗顯皇帝爲子,已有明文,文宗有子,則穆宗無子矣。豈有御宇十三年、功德溥四海之先帝,而不爲立後者?其不足辨一也。一曰禮嫡子則不得後大宗,不知此爲臣庶言之,非爲天家言之也。古來擇取親屬入承大統,則本宗不敢私其嫡予,尊尊也。若後君爲先君立嗣,則嗣君亦不得私其嫡子。
蓋嗣君與先君,當日固有君臣之分者,亦尊尊也。然入承大統者,既承累朝之大宗,則本支應自爲繼別之宗,並不得以小宗論,于理於法,當別立嗣者也。嗣君既爲大宗,則雖以子爲先君後,于禮於法,不能別立嗣者也。然則就今日事勢論之,將來皇子雖爲穆宗之嗣子,仍無妨爲皇上之嫡子,尊尊亦親親也。皇朝律令,對承繼之文,則曰本生父母,他日稱謂區別,聖心自有權衡。兩宮以聖而行權,皇上以聖而制禮。一舉而忠孝慈友之人倫備焉,尊尊親親之禮意賅焉。義協而禮起,何爲不可?其不足辨二也。一曰《春秋傳》云:“君子大居正,故兄弟叔侄,輾轉授受,每難帖然,不知從父從子,乃生釁隙。”若皇子承繼先明,但存名義,豈判親疏?其不足辨三也。凡此皆群經之精言,而實不切於今日之情事,設有迂儒引之以撓夫國是,佞夫藉以文其莠言,大智聰明,豈能惑哉?
今者往事已矣,惠陵永閟,帝後同歸,既無委裘遺腹之男,復無慰情勝無之女,傷心千古,夫復何言?承繼承統之說,不過於禮制典冊之中存此數位空文,俾穆宗在天之靈爽,雖遠而不遠,幾忘而不忘,庶可稍慰兩宮鬻閔之思,且伸皇上友于之愛。
夫吳可讀區區一貶謫小臣耳,尚且昌言以發其端,致命以期其許,何況子道、弟道兼盡之聖主哉?昔漢景帝欲悅竇太后之意,至有千秋萬歲後傳梁王之語。梁王非有應嗣之分者也。
宋高宗乙太宗之後,乃閔太祖子孫零落,而以太祖七世孫爲嗣,孝宗非有承統之約者也。皇上聖明,遠在二君之上。竊謂今日者,惟在責成毓慶宮侍學諸臣,盡心輔導,培養天心,開陳至道。皇上孝悌之心,油然而自生,尊尊親親之等秩然而不紊。
任賢去佞,內修外攘,則所以仰體兩宮,上慰穆宗者,固不僅在繼嗣承統一端而已也。即此一端而論,其沃心正本之方,亦在彼而不在此。伏惟皇太后與皇上,名分已定,恩誼日篤。皇太后觀皇上所生皇子,無論承繼穆宗與否,同爲己子。君臣一德,共濟艱難,此宗社之福,而臣民之願也。臣恭繹懿旨中即是此意,妥議具奏,二語文義,是者,是其將大統宜歸嗣子之意;議者,議夫繼嗣繼統並行不悖之方。臣工應命陳言,豈敢依違兩可之遊詞。貽廟堂他日之籌慮,乃諸臣心知其意,而苦于恐涉建儲,不敢發揮。故不便述此四字之文,而專駁吳可讀之請,以爲如此,便可不類建儲矣。豈知聖意已經宣播,若不善爲會通,乘此時畫一長策,究其時勢,轉恐終必類于建儲而後已。且懿旨上言預定下言,即是語意相連,今不爲之疏解分明,以妥議具奏,始以無庸設置議,終傳之四方。四海聞聽,雖其所謂無誦者,系指原折而言,誠恐迂儒以文害辭,誤疑兩宮有遊稱之意,更恐他日讒佞附會,正藉此議爲翻案之端。一言之微,語病甚大。竊謂此事關係至重,伏望兩宮聖裁熟思,權衡至當,再降懿旨。臣愚,不勝大願。謹奏。
西宮太后瞧見此奏,不勝歎賞。慈禧後道:“究竟念書的人,講出話來,句句都有理。”慈安後道:“被他這麽一說,到不能不另降一道旨了。”慈禧後道:“那是不能少的。”隨傳軍機擬旨。一時擬就,兩宮太后瞧時,上面寫著:前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,俟嗣皇帝生有皇子,即承嗣大行皇帝爲嗣。原以將來繼緒有人,可慰天下臣民之望,第我朝聖聖相承,皆未明定儲位。彜訓昭垂,允宜歲世遵守。
是以前降諭旨,未將繼統一節宣示,具有深意。吳可讀所請頒定大統之歸,實與本朝家法不合。皇帝受穆宗毅皇帝付託之重,將來誕生皇子,自能慎選元良,纘承統緒,其繼大統者,爲穆宗毅皇帝嗣子,守祖宗之成憲,示天下以無私,皇帝亦必能善體此意也。所有吳可讀原奏及王大臣等會議折,林桐、翁同和、潘祖蔭聯銜折,寶廷、張之洞各一折,並閏三月十七日及本日諭旨,均著另錄一份,存毓慶宮。至吳可讀此死建言,孤忠可憫,著交部照五品官例議恤。欽此。
滿漢文武見了這道諭旨,紛紛議論,都說吳可讀一條性命,換得這麽一道旨意,總算不曾吃虧。一人道:“可讀遺命葬在薊州,他說出薊州一步,即非死所,眷眷毅廟,耿耿惠陵,烈魄忠魂,自能千古。”一人道:“可讀還有一封給他兒子的信。
內稱:‘先皇殯天時,即擬就一疏,欲由都察院呈進。彼時已以此身置之度外,嗣因一契友見之,勸余不必以被罪之臣,又復冒昧上言。且疏中援引近是情事,未盡確實,姑留以有待。
今不及待矣,甘心以死,自踐前日心中所言,以全畢生忠愛之忱。我所以遲至今日者,以國家正有大事,豈可以小臣擾亂宸聽,故不遽引決,正爲候朝廷大事竣耳。’可見他慷慨捐軀,不是朝夕之間粹定的,安排了好久好久了。”正說著話,忽見一人匆匆奔入道:“不好了!日本國起兵攻打琉球,琉球人無力抵拒,一瞬間就滅亡了。現在日本把琉球夷爲沖繩縣了。總理衙門王大臣得著消息,就向日本使臣爭論:咱們的屬國,貴國何得恃強硬占?日本使臣並不回答。這件事可弄大了,現在王大臣都入朝請旨去了。估量去,怕要跟日本開仗呢。”衆人瞧時,發話的不是別個,就是總理衙門七品章京謝同壽。衆人道:“此話確嗎?”謝同壽道:“瞧今兒的旨意,十分中就能料到八九。前任福建巡撫丁日昌,奉旨以總督銜專駐南洋,會同沈葆楨籌辦海防,節制沿海水師。倘然不開仗,要辦這海防做什麽?”衆人都道:“這一用兵,又不知要造化多少人呢。
新疆事情,左宗棠俘獲帛夏妻女並金相印父子,就得著二等侯的封爵,連他的部將劉錦棠,都得了個二等勇。”謝同壽道:“日本國力,可不比從前了,吞得琉球,他總有恃無恐,不然決不會這麽輕舉妄動。”衆人聽了,都不很信,當下無話。
流光如水,已屆端陽。清朝制度,每逢佳節,懿親國戚,都要入宮叩賀的。一等公崇綺,列在國戚裏。孝哲毅皇后雖已崩掉,賀節的儀注,是不能免掉的,崇綺夫婦少不得備了幾色貢品,入宮應一個景兒。宮中規矩,凡有品物入貢,無論國戚懿親,投遞職名貢單時,須先繳納小費于守宮門內監名叫宮門費。崇綺當日照例送了二十兩銀子的宮門費。宮門上內監,不很如意。開言道:“公爺,你老人家是兩宮太后的親家呀,就多賞幾兩,太后臉上,也得光輝光輝。”崇綺道:“那是老例,咱們娘娘在日,也是如此。現在娘娘沒了,我不減掉已經好了。”內監見他不肯增添,心上很不舒服,因見崇綺貢單上不過是幾色繡物,幾色香料,並沒有奇珍異寶,想出一個法子,把他的職名貢單,排在第一呈上去,太后就要注目的。慈禧後生性很喜歡人家奉承,不論節貢年貢,貢物珍貴的就喜歡,貢物簡陋,心上就不大高興。那班內監就在這裏做手腳。宮門費重的,貢品珍貴就替你列在前面,貢品簡陋,就替你排在後面,宮門費輕的,貢品珍貴,反替你列在後面;貢品簡陋,反替你排在前面。所以宮門內監把崇綺職名貢單排在第一。當下慈禧後瞧見崇綺貢單,都是不值錢的東西,心下大不爲然。冷笑道“難爲他想著,巴巴的貢這幾色東西來。那幾色東西,我知道定是人家送他,他嫌壞,用不著,轉與我的。本來那蹄子的老子娘就不是好東西,他哪里會有好了?”這事,慈禧後生了半日的氣。次晨上朝,恰好熱河都統出了缺,軍機開單請簡,慈禧後瞧了一瞧,只把頭搖搖,一個也沒有圈出。提起朱筆,寫了一行朱字道:熱河都統,著崇綺去。欽此。
軍機自然遵旨。宣佈了恩命,朝臣無不愕然。御史孔憲勳奏稱:“碩輔不宜遠離,懇請收回成命。”慈禧後批斥“不准”。於是堂堂國戚,遂遠謫西疆而去。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